然而直到这次真正进入到这里,他才真正看清楚,原来这里的世界和他所居住的世界截然不同。
黑暗潮湿的地方透露出一种让人恐惧的陌生感,伊怜走在地板上,只觉得那湿滑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惊。
听人说,仆人们都出去工作,只有那个瘸子还留在住宿的地方。
伊怜走到了那里,思索一番,等到终于没有什么拖延的理由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并没有人回复。
伊怜尝试着推开,门并未反锁。
房间凌乱潮湿,并没有床,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被。
伊怜看到了有人躺在地上,却看不清楚他的脸。
“你……”
伊怜才说了一个词语,那人就好像被吓到了一样哆嗦一下,随后猛烈的咳嗽起来。
这让伊怜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
那人边咳嗽着边抬起头,看到了伊怜的脸,居然苦笑了一声:
“活见鬼了。”
“……”
伊怜还未搞清楚这仆人说话的用意,就听那仆人自言自语道:“我是要死了,才能见到你吧。真是抱歉,让你出现在我这样的人的梦境里面。大概这也是对你的玷污。”
“……”
“伊怜先生,我由衷地感到抱歉,因为上次对你、做了如此失礼的事情。”那仆人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也没有机会和你见面,所以不能当面诉说我的歉意。我……我如此卑微下贱,实在不好脏了您的眼。但是,我马上就会离开,带着一切肮脏的事情消失在这个世界……”
这仆人说话很慢,他还没有说完,伊怜就打断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那瘸腿的仆人愣了一下,好像终于明白这是现实。
仆人低着头小声说:“我叫尤恩。”
他刚才以为是在梦里,说出了如上不堪的语言,现在反应过来,拖着病重的身子跪着,完全不敢看伊怜先生的脸。
“尤恩。”伊怜先生点了点头,在狭小的船舱里走来走去。
“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如此的……所以,即使纪伯伦先生要了你的命,你也没有什么资格心生怨恨。这点你同意吗?”
尤恩俯着身点头,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上了我的船,签下了协议,你的性命早就不属于你自己。不要说你已经做错了事,就算完全无错,被主人打骂也不可抱怨。”
伊怜站在他面前,冷冷地向下看。
伊怜.休伯特先生十分高挑,身材纤长。他手的样子很美,且相当白皙,即使自然垂在身体两侧,也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他不说话时神色沉静,一双眼吸引了人的全部注意。
尤恩说:“是、是。”能和伊怜先生说话,真是他这辈子从未想过的事情。但他也知道,是因为伊怜先生船上马上要死一位仆人,这传出去对伊怜先生声誉有损。所以伊怜才不得不亲自过来和他交流。
于是尤恩在地上磕了磕头,鼓足勇气抬头,对上伊怜先生的眼睛:
“……您不必有任何的顾虑。如果之后航行到了哪片陆地,请您直接将我扔下,这样我的死亡就与您和纪伯伦先生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不幸死在您的船上……我现在就可以写一封信,全权声明我的死亡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伊怜先生那深邃的眼眸,足以让人神思恍惚,魂不守舍。
蒙田说,爱情是一种朝三暮四、变化无常的感情,它狂热冲动,时高时低,忽冷忽热……
那么谁来告诉尤恩,究竟怎样才能让这种令他不得安宁、惶惶终日的情感离之远去,怎么样才能变得朝三暮四、变化无常?
尤恩倒下的时候,看到了伊怜先生有些讶异的脸。
那是怎么样一张面孔?
爱情,为什么会被定义为一种疯狂的欲望?
第4章
三周后。
此时尤恩正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医生往他的伤口上涂抹酒精,本应十分疼痛,他也一声不吭。
伊怜先生就在不远处的办公桌处。他像是有些苦恼一般,手指用力拽了拽微卷的发丝,直到头发凌乱起来,他才停止了泄愤的动作。
如果是纪伯伦看到眼前这幅场景,知道伊怜不仅原谅了这个仆人,还花钱给他买药,那又会是一场争论的风波。
纪伯伦对伊怜的评价合情合理。岂止是英雄病,他所有的举动都有些莫名其妙,让人难以理解。
名叫尤恩的奇怪仆人,和伊怜独处时能说会道,可当房间里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又重新变成了哑巴,只会点头摇头。
伊怜问:“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那仆人摇头,不说话。
船上的医生机灵地接过话茬:“伊怜先生,他是杂工,做一些粗重蠢笨的活计。”
“我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他。”
“那是当然,他还不够格能在您面前出现。”
伊怜沉默了一会。他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这人有一种熟悉感,两人明明没有见过面。
“你行动不便,不适合做太重的工作。”伊怜先生思考了片刻后,语气淡漠地说:“你身体这么弱,也和过于劳累密切相关。以后让别人代替你的工作,你去看守仓库即可。”
医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伊怜先生会做出这种决定,但这种决定又极其符合主人的性格,他没有多嘴。
伊怜先生考虑的如此周到,按理说尤恩应该立刻跪下谢恩,表达自己的忠诚。然而实际上,尤恩只是低着头。
他过于阴郁寡言,从表面上看不出究竟有何感想。
伊怜先生说:“你有什么不满吗?”
那仆人看了看旁边的医生,不说话。
“……”“……”
伊怜先生知道,有别人在旁边他可能不会说话,于是他缓和了一下态度,对着医生说:“如果处理好伤口的话,请您先去休息吧。”
这让医生目瞪口呆,然而他并不会反抗主人的命令,十分顺从地走了出去。
仆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像重新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他说:“伊怜先生,我这样的身份,绝对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见。但是如果是您询问我的意见,那我不得不说,看守仓库这件事情我并不乐意。”
伊怜冷笑了一声:“这就是你说的没有主见。请你告诉我,我的安排究竟哪里让你不悦?”
尤恩道:“您的安排合乎道义与理性,没有丝毫让我不悦的地方。只是……我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
“我祈求您,让我当您的贴身仆人。”
“……”
伊怜先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全身暴露于阳光下。他在房间走来走去,动作透露出主人烦躁的心情。
他有一种惊人的美,好似古典主义油画中身形纤细的造物主,没有一丝一毫的出格和违礼。然而他的话语却不如外表温和,反而充满了荆刺。
“你……你当真奇怪。”伊怜先生语气不善:“你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但又受到惩罚,我便原谅了你,你并不知感恩;之后,你不但不避开我,反而要离我更近,要当贴身仆人。”
尤恩低着头不说话。和伊怜先生无暇的美相比,尤恩的长相有些阴郁,这让他不自觉的总是想把脸遮挡起来。
“你有什么优点足够当上我的贴身仆人呢?”
伊怜先生说话并不客气。他向来如此生硬,态度高高在上,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能入他的眼。
有人畏惧他、有人尊敬他,也有人早就摸清了他的性格,既不惊恐也不惶惑,反而从心底疼爱他。
尤恩和伊怜先生从未有过什么交集,看上去这位卑贱的仆人应当属于第一种,对伊怜先生抱有畏惧的心情。
但事实上,尤恩是属于第三种类型。他早已了解伊怜先生的性格,甚至比纪伯伦更加理解。
纪伯伦只知道挚友性情有缺憾,对待任何人都太过于仁慈。但是他不知道,也许没人知道伊怜先生的一个秘密,或者说是弱点。
而尤恩,这个一无所有的仆人却清楚地了解,伊怜先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我祈求您,让我当您的贴身仆人。”
对于伊怜先生的质问,尤恩并未回答,在跪在原处沉默了许久后,他平静地说出如上话语。
伊怜露出了些微吃惊的表情,随即犹豫起来。
仆人再次开口:“我祈求您。”
“我想当您的贴身仆人……”
他卑劣地利用了伊怜的弱点。
这个弱点,甚至连伊怜先生本人都不是很清楚。
伊怜先生不能拒绝别人的请求。一切请求。
果真在尤恩的请求下,伊怜先生思索一翻后,叹了口气,神情却高傲如旧,“你的要求确实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
尤恩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看到一抹纯粹的颜色。
“如果实在想来的话……你就过来吧。”
最后,伊怜先生果真没能拒绝他。
——
贴身仆人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伊怜先生的每一根发丝、手指,都有人来负责照顾。
尤恩说要当他的贴身仆人,果真不去工作,反而是一直追在伊怜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