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刚迈出一步,何洁雅就受了惊一般低声尖叫:“我……我、不去,不去!”
“呃……”于秋凉又是一僵。她不去,那怎么办呢?他迟疑着看向余夏生,又看了看路怀明和杜小园,僵笑道:“她不想过去……要不,你们过来?”
“不让她过来!不让她过来!她杀人!她杀人!”那边何洁雅的同学发出尖利的叫嚷,于秋凉一听她的嗓音就浑身难受,再仔细一咂摸那内容,更觉得难受。这种诬告,于秋凉听着都不舒服,更不要说何洁雅本人,然而她的应对方式就只是哭。除了哭,她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被欺负狠了,她只会哭。
爹不亲,娘不要,来了学校还受人排挤——这孩子成天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她害怕人群,害怕灯光,不善交际。在她身上,于秋凉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没有何洁雅这么惨,这么倒霉,但在某些地方,他们是一样的。
“哇——”何洁雅绷不住了,放声大哭。她哭得嗓音沙哑,哭得肝胆俱裂,一边哭,还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那些言语支离破碎,词不成词,句不成句,纠结如一团乱麻。
“你说什么?”于秋凉凑近了去听。
“不是、不是,不是我!杀人……说谎!……我擦窗户,她来、我躲……她丢垃圾,就看到我……”她不爱说话,也有点迟钝,因此表达能力很差劲,她越说越急,越说越怕,唯恐谁也不相信她。
第56章 休止符
她做没做坏事,余夏生和杜小园一眼便知。他们当了好几十年的鬼了,换算成活人的年岁,足以做这姑娘的太爷爷太奶奶,并且他们的阅历是随着时间而不断增长的。杜小园按了按眉心,敲着桌子让对面的小女鬼安静,假如这孩子再不识趣地吵闹下去,她就要绷不住了。她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受不了这种吵闹,一听见耳边嗡嗡嗡的像苍蝇般乱响,她就想把桌子掀翻。
那小女鬼不识相,大约是天生就学不会察言观色,她从小被娇惯,如今算是个大孩子了,却也执拗得可笑,凡事都要随着自己的心意走。她的吵闹,在杜小园眼里只能被称作小儿科,杜小园见过大场面,压根不觉得这小孩能有多厉害。实际上,最爱吵闹的人最像傻瓜,因为他们从来都只是无理取闹而已。
既然无理,那请肃静。杜小园猛地一拍桌子,小女鬼被吓得不敢说话了。她一不说话,杜小园耳根清净,立马露出笑脸。她转头看向余夏生,余夏生扶着栏杆,满面都是被吓出心脏病的表情。余夏生有没有心脏病,于秋凉不知道,但他现在觉得,如果余夏生心脏不好,那一定是被女同事给吓成这样的。
何洁雅不知道说什么了,她磕磕绊绊讲了一通,于秋凉听了个七七八八,便尝试着带她到那边的灯光底下。谁知他刚抬腿,何洁雅就尖叫起来,她还是抗拒灯光,她不喜欢明亮的地方。
虽然黑暗很恐怖,但是她在黑暗当中能够将自己遗忘。遗忘了自己,就遗忘了跟自己有关的其他事情——她是这样想的吗?
人可以逃避很多东西,因为在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样事物都很重要,重要到不可或缺的程度。然而,不管他们逃避什么,他们都不能逃避光。太阳每天都要升起,哪怕太阳落山了,它的光辉也还显示在月亮身上,而且街灯、霓虹灯以及室内的电灯,俱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只要生活在现代社会,就很难不和它们接触。
想要逃避光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以的。动植物没了光线,眼睛就会退化,看不到自己所处的环境,生活习性也会发生变动。假若是在漆黑一片的洞穴中生活了成百上千甚至上万年的生物,那倒是还好,看不到光,它们不觉得有多奇怪,它们也没有那么多思想。人就不一样了,人从来都不是与光芒无关的生物,每个人从降生开始,就理所应当要伴随着光。于秋凉拍了拍何洁雅的后背,觉得这孩子体重很轻,转念一想,她现在已经是一只鬼了,鬼魂好像确实是要轻一些的。
那尸体的重量和活人相比,是会重呢,还是会轻呢?
“听话,过去,他们帮你。”于秋凉把态度放柔和了,他开始后悔上一次见到何洁雅的时候没有耐心对待她。如今想想,何洁雅的班主任也不算是特别负责任的那种类型,她还是太年轻了,她自己都是个孩子。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就来教书,要管教的还是最闲不住的一个年级,她没有任何经验,但她一来就要做班主任,这无疑有些不合理。
发生了这些事以后,她恐怕也做不成她的班主任了。校方不追究她的责任,她心里也迈不过那道坎儿。于秋凉想了想,觉得自己考虑得太远了,何洁雅以后和那些大活人再没有关系,这回的事都处理完,她也就该走了。
“不、不……不去,不去。”何洁雅拼命摇着头,想从于秋凉臂弯里挣扎出来,但于秋凉把她按住了,她被带到灯光之下,和她的同学面对面坐着。
骨子里带出来的怯懦,逼迫她难堪地低下了头。她又瘦又小,个子不高,脸色蜡黄蜡黄的,一看就是没吃饱饭的样子,跟对面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完全没法比。可是,仅从穿着打扮来看,并不能区分出高贵或卑贱,况且当今社会不时兴那一套。什么阶级,什么贵族,早就随着旧时代化成风,化成灰,化成孤坟旁边一丛一丛野草。
小女鬼似乎有些蔑视何洁雅,想也知道,她是嫌对方穿得难看,家境也不好。这个年纪的小孩,常常把好恶都摆在明面上,小孩子的恶毒最明显,也最不掺假。于秋凉很不自在,他把何洁雅放在椅子上,就又回去做数学题了,他想着杜小园和余夏生肯定能处理好,有他们在,还需要他这条咸鱼做些什么呢?
夹在卷子上的那根笔忽然掉了,于秋凉缩了缩脖子,走下楼梯去捡。信息楼里的暖气开得不怎么足,他们又是在大厅,冷气飕飕地从门缝往里钻,没过多时,寒气就已经包裹了笔杆。起初于秋凉没在意,大咧咧地上手去抓,结果钻进他掌心的,却像是一根长长的冰锥。于秋凉被自己的笔冰得“哎哟”一声,忙把它塞回兜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动笔写字了。
于秋凉深爱汉字,深爱中国文化,也深知数学的艺术也是中国一大特色,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和安逸,去给数学做献祭。他像只大狗熊一样,拖着笨重的身躯来到楼梯上面,抓着扶手缓缓坐下,长出一口气。
如果问余夏生,他是愿意审问小孩,还是愿意审问罪大恶极的成年犯人,他一定会在深思熟虑之后告诉别人,他选择前者。在他看来,小孩总比成人要好对付,镇压也容易镇压。但是,同样的选择题,如果要让杜小园来回答,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成年犯人,并且忽略掉象征性的思考仪式。她处理问题的方式一贯简单粗暴:不服就打,打到服气为止。她入职至今,不知已有多少只恶鬼栽在她手里,她俨然成为了令恶鬼闻风丧胆的母夜叉。
她不擅长处理小孩子,基本上,她也没怎么处理过小孩子。小孩们不是余夏生管,就是路怀明管,从来不经她的手,偶尔她带一带孩子,也是把孩子们丢到办公室,让他们和那一堆人体骨骼作伴。久而久之,所有小鬼都害怕她,她不光是令恶鬼们闻风丧胆。
何洁雅性格敏感,能察觉到这位姐姐身上强大的气场,可是另一个目中无人的小姑娘看不出来。她安静了没一会儿,眼珠子又开始乱飞,杜小园问她话,她也不好好回答,一副被惯坏了的样子。
杜小园那个年代的人,可能都不太喜欢这种大小姐习气。她眉毛一竖,就要发火,想了想,硬生生给憋住了,回头招呼余夏生,喊余夏生过来“接盘”。余夏生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她,想看看她能在孩子面前撑多久,这时眼见她撑不住了,立马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微笑。
有时候昏暗的灯光能够救命,杜小园不知道他笑了,因为他的下半张脸埋藏在了黑暗里。当余夏生从暗处走出来时,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收敛了,杜小园更不知道他刚刚笑过。
“受不了,烦死了。你过来接着问,我出去抽根烟。”杜小园离了座位,就要往楼外走,余夏生忙把她叫住:“这还在学校里呢,你抽什么烟?”
“校规又他妈不是给我定的!”杜小园连连翻白眼,并未听取余夏生的意见,点着香烟就站楼门口去了。门是玻璃的,但隔音效果也算不错,于秋凉想起来初中时候的物理知识,貌似空气这种声音的传播介质,它的温度能影响声音的传播速度。声音在冷空气里,比在热空气里要跑得更慢,这大概就是冬天比夏天要寂静的原因。
不过冬天的寂静,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好多东西都在冬天“死了”。
“哎哎哎,她出去抽烟,你干嘛去?”看到于秋凉扔了笔和卷子,拔腿就往外跑,余夏生上前一步,将他截住,遣送回楼梯口。
于秋凉站在楼梯上,和余夏生平视,觉得底气也稍微足了一些。他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我出去和她学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