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除了这种话,余夏生也想不出什么有实质帮助的安慰,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他不好去问于秋凉梦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忽然看到于秋凉拿起摆在桌上的台历,往脸上一盖,迅速地缩进了被子里。
半晌,从台历底下传来呜呜咽咽的怪声,余夏生愣在原地,伸出来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没眼力见的小黑猫从门缝中挤进来,不顾余夏生的阻止,径自跳上了于秋凉的肚皮。小爪子在于秋凉肚皮上踩来踩去,喵呜喵呜地叫着,直把空气中的凝重都冲淡稍许。于秋凉发泄够了,将盖在脸上的台历一掀,抱起小黑猫光着脚跳下地,跑到厨房给它找东西吃。
所谓一物降一物,大约正是如此,能让于秋凉忘记一切烦恼去专心照顾的,也就剩下这只小猫。他把小黑猫当作弟弟来照顾,拿出了一万倍的细心,仿佛天上地下仅有小猫是他的好宝贝。余夏生倚在门边,盯着他和猫看了会儿,心里少见地生出了酸涩的滋味,活像喝了三斤醋。
棉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逐渐靠近又逐渐远离,于秋凉拍拍小猫的背脊,貌似不经意地回过头。他竟从余夏生的背影中瞧出了些许落寞,倒好像此人是个被儿女抛弃的空巢老人一般,孤苦可怜,无依无靠。
喵主子不喜欢在用膳时有人打扰,但它脾气不差,于秋凉的手挨到它身上,它也不伸爪子去挠,只是稍稍侧身,往旁边躲了一下。它不愿意被摸,于秋凉也不强求,他把拖鞋提在手里,踮着脚尖往卧室走去,小黑猫埋头大吃,抽空抬头瞅了他一眼,觉得他们个顶个奇怪。
=屋里那个正趴在床上看手机,眼角余光瞥见于秋凉在门外探头探脑,当即感到好笑,却故作淡定,不曾出声。于秋凉扒着门缝看了他两眼,忽然又消失不见了,再过一会儿,卧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于秋凉端着个玻璃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问道:“你在干什么?”
余夏生心想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送我致命一击,你现在问我我又何必回答?他是这样想的没错,然而他的嘴巴比他的脑袋动得要快,在他决定不回答之前已经张嘴说了话:“想买东西啊。”
闻言,于秋凉以新奇的目光将余夏生从头到脚扫描了个遍,他还当此人从不网购,毕竟他没见过余夏生买任何需要网购的东西。“老鬼竟然网购”这个认知,猛然砸晕了于秋凉,他机械地灌了一口水下去,凑到余夏生旁边看手机屏幕上的图片,是几块看上去很不错的手表。
点开大图之后,于秋凉发现这表不是很不错,是非常好看,属于那种扫一眼过去就心动的类型。宋词然说过,穷玩车富玩表,但于秋凉感觉余夏生没有多富,想来这表是个普通价位,属于工薪阶层可以负担得起的那种。
“好看吗?”余夏生问。
于秋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说我买不买?”余夏生把手机里的图片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叫手表的每一处细节都分毫毕现,于秋凉被他晃得眼晕,便说:“多少钱?买呗。”
不贵就买,用得上就买——价格与实用性,是于秋凉购物时唯二会考虑的点。
这表的价格当然不算很贵,余夏生微微一笑:“不贵,七十二……”
七十二这么便宜,连于秋凉一个穷苦学生党都能买得起。既然买得起,那他还犹豫什么?于秋凉哼了一声:“这么便宜你买啊,有啥好说的?”
哪想余夏生那话才说半截,后面还有下半截没说出口,他捏了捏于秋凉的脸,缓缓吐出一字:“……万”。
……………………
玻璃杯险些被于秋凉打翻,他大惊失色,看了看图里不灵不灵闪闪发亮的手表,又看了看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穷人气息的余夏生,发出了直击心灵的诘问:“你飘了?七十二万的表你都敢看,你有钱吗你?”
很显然,余夏生不光没钱,他心里还没点数。听到于秋凉的质问,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光看看又不买,犯法吗?”
七十二万如果是天地银行的话,于秋凉觉得还行,这样算下来,他家存款有好几个亿,也算是富贵人家。
他正要开口跟余夏生吹吹牛皮,对方就先发制人:“行了,写你的数学作业去。”
数学数学数学数学,成天就光知道数学。还有这么几天就考试了,临时抱佛脚也没用啊。于秋凉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差点儿被数学二字恶心得吐出来,他感觉余夏生别的不会,挑动他的情绪却是很在行。
憋着一口气走回客厅,把玻璃杯放回架子,于秋凉掀起眼皮去看挂在墙上的钟表,发现已到了他上学的时间。或许是逃学逃累了,高三下半学期他竟然没有心思离开学校,什么试卷讲评,什么晚自习,一边上课一边玩就是了,根本没必要翘。
宋词然和他一个想法,他们两人每天早上来了学校就是睡觉,中午回一趟家,下午再来上学,继续做咸鱼。能在学校里做同桌的日子就只剩下三个月,他们终于觉得要珍惜一下时间了。虽说毕业之后大概不是不能见面,但总感觉缺少一些什么。
“今天晚上吃啥?”宋词然掀开搭在脸上的英语书,从缝隙里看于秋凉。这时候快下课了,教室里已经开始吵闹,先前的好脾气老师如今重新回来带他们班,她压根管不住这帮泼猴,她不是如来佛祖,没有威力巨大的五指山。
有良心的学生们还知道压低声音,不能让老师太尴尬,没良心的那一部分却在大吵大闹,恨不能让整个教室、整栋楼都充斥着他们的叫嚷声。宋词然和于秋凉属于有良心的,他们悄悄讲话,悄悄传纸条,连讨论晚上吃什么这种话题,都进行得十分隐秘,仿佛地下党在交换情报。
于秋凉忽然一顿,他想起那本被自己烧毁的书,胃部一阵绞痛。大概确实该吃点什么了,他的肉体和精神都需要食粮。
宋词然弯腰捣鼓捣鼓,从背包里掏出来两罐露露,于秋凉估计这是他家过年的余货,累积到现在也没喝完,所以他才偷偷把它们带到学校当饮料喝。
易拉罐拉环发出啪地一声响,正好与下课铃相重合,宋词然和于秋凉人手一罐露露,不紧不慢地下了楼,借着夜色掩映,摸到了门口的传达室。春困秋乏夏打盹,门卫这时候就在打盹儿,于秋凉探出头,紧接着又蹲下,冲宋词然做了一个手势,两人飞快地溜出了校门。
高中的时间安排的确反人类,天都黑了,才刚下课。但黑夜同时也成了于秋凉和宋词然偷鸡摸狗的伪装,若非天黑,他们没有这么容易混出学校。
高二那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逃课,身上背着书包,准备去网吧打游戏,而今年他们不再想去网吧打游戏了,他们的逃课原因十分简单十分单纯:他们饿,想到学校外面吃饭。食堂里的饭不是不好吃,也不是价格高昂,关键是抢饭的人太多了,不跑快一点儿根本抢不到。于秋凉生来不喜欢体育活动,哪怕是为了吃东西,他也不肯多跑,在学校食堂吃饭,完全是对他的一种折磨。
认为这是一种折磨的,不止于秋凉一个,如果宋词然乐意和高一高二的学生们抢饭吃,乐意跟同年级的学生们赛跑,那他就不会和于秋凉一起在门卫眼皮子底下偷溜。他是个懒人,向来只愿意走捷径。
校门口的炸鸡块一如既往地香气四溢,于秋凉心不在焉地啃着炸鸡,感觉自己的生活好像回归了正常轨道。顾嘉再也没在他眼前出现,听余夏生说,她因为和楚潇涵打架斗殴,差点儿被关禁闭,在被放了一马之后,她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做一个温柔娴静的女鬼。
温柔娴静这种话,骗一骗别人还好,是瞒不过于秋凉的。学姐本就和这四个字不沾边,让她后悔的大概也不是受罚,而是被关禁闭之后不能时时刻刻跟着她妈。
路怀明的休养永无止息,在长时间的劳累之后,他好像给自己放了长假。最近于秋凉没探听到和他相关的任何消息,就连每天晚上放学回家,经过他女儿的住处时,都看不到他那把标志性的黑伞。他好似淡出了于秋凉的世界,而和他一起淡出于秋凉的世界的,还有杜小园。
简而言之,如今于秋凉身边能让他想起自己已经死掉的,就只剩余夏生一个。倘若哪一天,余夏生忽然消失了,他大概会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宋词然从小卖部买了个吹泡泡的小机器,对着于秋凉的脑袋一阵乱吹,直吹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肥皂水,亮晶晶的仿佛被谁家的小狗整个儿舔过一遍。于秋凉嫌弃地把宋词然的泡泡枪推开,宋词然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泡泡滋了一脸,恶心得不停呸呸呸。
有了他的打岔,那点儿忧虑顷刻间飞走了,于秋凉三两口把炸鸡块吞下肚去,按住宋词然的脑袋瓜,抢走了他手里的泡泡枪。孩子就该有个孩子的样儿,未曾到来的东西就不要去担心了,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实实在在地这么过下去,脚踏实地比什么都强。
第104章 死生
原定的计划由于宋词然的管不住手而临时更改,于秋凉放弃了到隔壁便利店买奶油面包的想法,拽着宋词然沿原路返回,再次从门卫眼皮子底下穿过了学校大门。自食堂中走出来的学生三五成群,于秋凉不禁想起一句话:牛羊才成群结队,猛兽只会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