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去上学只有一周的时候,陈庭森的话多了起来。
他开始像送游子远行的老父,每天看见什么都能涌起操不完的心,他又抓着陈猎雪去医院做了次检查,检测他的心功能是否能承受飞机的压力;带他做过敏源测试,将陈猎雪不能吃的东西,与他认为陈猎雪不该吃的东西,在饭桌上一条条说出来强调;他还亲自把陈猎雪的衣柜掏空,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床,根据那边省市的气候,甄选他该带走的衣服。
其实虽说是跨省,两座城市的距离也没有远到那个份上,坐飞机不过一个小时的航程,动车也只需要四个半钟头。
陈猎雪无奈地由着陈庭森折腾他的衣柜,心里也禁不住的熨帖。
半小时后,陈庭森将他的床扔得一团乱,抱着胳膊皱起了眉。
“不行。”他说,“去买衣服吧。”
陈猎雪跟他从车上下来,看着那些昂贵的专卖店不太想进,“没必要爸爸,我的衣服都能穿,去那边需要的话直接去买新的也行。”
陈庭森不理他,阔步迈进那些衣服店,雷厉风行地挑选。
陈猎雪带着大袋小袋出来,听陈庭森问他:“学费打过去了么?”
“打了。”
“学校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没了。”
“机票买了么?”
陈猎雪没说话,陈庭森扭头看他,他说:“爸爸,你当时让我先别买,说你来买。”
陈庭森沉思了片刻,回到车上时才道:“别坐飞机了,还是坐动车去。”
陈猎雪有些失望,“啊?”了一声。
他很少露出孩子气的情绪来,陈庭森嘴角泛起一点笑纹,边倒车出库边用眼梢看他:“安全。”
又说:“我送你去。”
陈猎雪挑高了眉毛,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电视里那些学生考上大学,家长都会去送,但也仅限于想想,毕竟陈庭森太忙了,真的太忙了,根本抽不开身。
“会耽误上班吧?”他小心问。
“送你报道完就走。”
今天陈庭森上夜班,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有闲余,便问陈猎雪:“想吃什么?”
陈猎雪想了想,不是很饿,摇了摇头。
这附近有家餐厅不错,陈庭森打算带他过去。经过红绿灯还没来及调头,陈猎雪的手机响起来,关崇给他打电话,说你江阿姨生了。
陈猎雪张张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怎么这么突然?”
陈庭森看他一眼,陈猎雪跟他解释:“江阿姨生了。”陈庭森也吃惊,问:“到日子了?”
关崇听见陈庭森的声音,在电话那端轻轻笑起来,笑声中有疲惫,有心疼,也有自豪,还有初为人父的兴奋和紧张,答:“九个月零两天。昨天夜里突然开始反应,折腾了半夜加一上午,脐带绕颈半周,但是很健康,六斤九两。”
陈猎雪问:“江阿姨也好?”
“好。”关崇温柔道:“母女平安。”
“太好了。”陈猎雪发自心底地高兴,对陈庭森转述:“是妹妹。”
“问他在哪家医院。”陈庭森说,得到答案,他方向盘一打,向目的地驶去。
他们到的时候,病床里外已经来了许多人,关江两家的父母都来了。陈庭森的出现让氛围有些许的沉默,他没在意,礼貌地问候了长辈,从关崇怀里接过宝宝。小东西还不能睁眼,一张小脸皱巴巴的,看不出个美丑来,陈猎雪凑在他肩头一起看,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小婴儿,呼吸都不敢放重,用气声说:“她真小。”
陈庭森把孩子放回关崇臂弯里,问:“名字取了么?”
关崇笨拙又小心地抱着他的宝贝女儿,笑眯眯说:“九个月出娘胎,又是九月开头出生的,就叫九月了。”又腻歪歪地喊了一遍刚定好的小名:“小名叫甜甜。”
大家都笑起来,陈庭森说:“挺好的。祝贺你们。”
江怡还很虚弱,经历生产的种种疼痛让她回忆起许多往事,但此时她再看向陈庭森,眼中的痛苦与怨怼都消散了许多。她把陈猎雪招到身边,隔着衣服抚了抚他的胸膛,也只是抚了抚,再没有其他动作。她依偎着关崇,苍白的面颊上是淡淡的释怀,道:“早点成个家吧。”
这话是说给陈庭森的。陈猎雪看过去,陈庭森的视线在他胸膛上,没有回应。
离开医院的路上,陈猎雪看着陈庭森的背影,又觉出落寞来了,心口酸酸涨涨的。
他咬咬牙,上前一步跟陈庭森并行,让自己笑得灿灿烂烂,对陈庭森说:“爸爸,你要多笑笑。”
陈庭森奇怪地看他。
“你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但你总是板着脸。”说这话让人很羞赧,陈猎雪跟自己发烫的脸皮做对抗,坚持说;“一直这样下去,以后等你老了,不帅了,还板着脸,你孙子一定不喜欢你。”
“你去幼儿园接他,全幼儿园的小孩儿都不喜欢你。”
陈庭森眼前竟出现了他口中所说的画面,绷着脸笑起来,脱口道:“学还没上成,就想着成家给我生孙子了?”
陈猎雪翘起来的嘴角一点点僵了下去,陈庭森反应过来什么,也缄了口。
哪能呢。
陈猎雪想,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第54章
出发的前一晚,陈猎雪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确定要带的都没有少,他犹豫很久,敲响了陈庭森的房门。
“进来。”
陈庭森刚换了睡衣准备上床,看陈猎雪进来后还关上了房门,凝眉问:“怎么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陈猎雪在床边站定,杂乱的思绪赘得他直不起头,声音呐呐,“……走了,就要过年才能回来了。你要再听一次心跳么?爸爸?”
隔了好一会儿,陈庭森都没有出声,陈猎雪受刑般站着,心里难耐,忍不住抬眼去看,一看就撞进了陈庭森的眼睛里。男人深邃的瞳孔中翻涌着无法用言语解说的情绪,只看着都觉得沉重又撕裂,像是在龙卷风中伫立的巨人,既坚守,又摇摇欲坠。
陈猎雪的视线把那份坚守撞坠了。
陈庭森自暴自弃地垂下眼睑,哑声说:“上来吧。关上灯。”
“啪。”
发颤的手指按上电灯开关,黑暗笼在二人头上。
陈猎雪蹬掉拖鞋上床,在角落靠好,这位置他上次靠已经是大半年前,那天他扔掉了所有的脸面,孤注一掷地赖在这张床上等陈庭森出来,将他的底线试探到了极点。
现在他再爬上这张床,心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摸黑解扣子对他而言熟练至极,再过半年估计也不会生疏,然而他刚解到第三颗,陈庭森的声音便从床畔递来:“扣上。”
陈猎雪的手停下来,在黑暗中茫然地张着眼睛。
陈庭森掀被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时也将他扣倒,虚虚地捞在怀里。
“睡吧。”
他在他耳侧说。
那晚的相拥而眠变了质,陈庭森将陈猎雪当做陈竹雪,他难过;不将他当做陈竹雪,他无措。
他本意是想在临走前给陈庭森一点小小的温暖,以“陈竹雪”的身份。可陈庭森似乎……拒绝再接受这样的方式。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拒绝听陈竹雪的心跳了。
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这一天都将很忙碌。
陈庭森带着陈猎雪去火车站,教他认那些售票厅候车厅,教他刷身份证进站,教他如何在动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再教他如何在车上买饭。
车上有许多去外地上学的大学生,他们在不同的经停站上下,带着他们的父母,或者带着他们的小伴侣,在路上说说笑笑。陈猎雪这回没有睡,他欣喜于动车的高速,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停不下眼。几轮走走停停,在不觉中就到达了目的地。
从车站出来正是最热的时候,下午两点半。注册日有两天,陈庭森对着白花花的太阳犹豫了一下,想先找个酒店让陈猎雪休息,明天再去报道。可一来他今天就要返程,二来明天的人会更多,左右都不是个轻松活。
陈猎雪看出他在想什么,主动说:“爸爸我不累,走吧。”
陈庭森将衬衫袖子挽起来,拖过他的箱子,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去你宿舍把床铺了。”
这学校有两个校区,陈猎雪所在的校区很大,是新校区,相应的位置也较偏。陈庭森一路都皱着眉头,陈猎雪一路都期待又好奇。
出租车在路口就进不去了,车太多,都是来送孩子的,人也多,满地都是箱子的轮子在滚动。除了医院,陈庭森对所有人群密集汗味交杂的地方都十分抗拒,他把陈猎雪护在身前走路,又让他把背包挡在胸前。好像谁的箱子都会长了眼地往他撞过来。
等终于在宿管区领到房号和钥匙,去到他那间寝室,陈庭森沉了一路的脸彻底垮下来。
四人间,上床下桌,没有独立卫浴,也没有阳台。
寝室已经有人来过了,某张床上放置了一个大大的铺盖卷,地上是横七竖八的箱子袋子,地板满是粉尘,乱七八糟踩满了脚印。
陈猎雪兴致勃勃地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张床,试探着爬了爬,说:“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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