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可多了。”眼珠转了两圈,侍从把道听途说来的奇闻如实相告,“小人听说东市那边有一条狗冠帻绛衣爬到的屋顶上去了,这都不算稀奇的,殿下您猜有一家人打开煮饭的蒸笼,里面有什么?”
视线暂且偏离了举在半空的红玛瑙,公孙渊有些好奇,“有什么?”
上前两步,侍从刻意压低了声音,“是小孩!被蒸熟了的小孩!”
做了个吃惊的表情,公孙渊非但不觉得这是个骇人的传闻,反而很是新奇,红玛瑙折下的光芒打在他的脸上仿佛血色,“这倒是怪了。”
“还有更奇怪的呐,殿下要听吗?”侍从见他兴致颇高,便开始搜肠刮肚地寻思轶闻。
一边摩挲着手里的玛瑙一边开始挑拣别的宝物,公孙渊呶呶嘴道:“继续。”
清了清嗓子,侍从又道:“前阵子有人从北市那边挖了块肉出来,没手没脚,但是居然能动,殿下您说新不新鲜?”
“无手足而动摇?”停住把玩珍宝的手,公孙渊哼笑一声,旋即蹙起了眉,“中原那边管这玩意儿叫……‘太岁’吧?犯太岁……”
“殿下,前线急报。”突然冲进殿内的卫兵打断了公孙渊的话。
内心迅速的掠过一丝不安,公孙渊疾声道:“快说!”
“卑衍将军和杨祚将军全军覆没,投降魏军了。”颤颤巍巍回完了话,卫兵看都不敢看面前的燕王殿下。
咣当一声,血红的玛瑙珠脱手掉到地上,咕噜噜地滚远了。完全没有心思顾及宝物是否收到了损害,公孙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强自定下神,他咬牙道:“你说什么?”
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真的难过,卫兵一头叩在地上呜咽道:“辽隧失守了殿下!”
虎目圆睁地往四下扫去,公孙渊在原地来回来去直打转,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原本在一旁讨他欢心的侍从见状刚想悄悄退下去,就不幸地成为了他的出气包,“听到没有!你、你讲的那些都是凶兆!”一脚踹在摆放珍宝的长案上,公孙渊嘶吼道:“凶兆!”
54斩将
七月流火,一年一度的大霖雨伴随着秋天的脚步如期而至。
望着在雨幕里坚守的魏军,被死死围困在襄平城中,绝望多日的公孙渊仿佛看到了一丝转机。他清楚地记得在他还是个少年时便听说的那些有关名将是如何惨败给大霖雨的传言,从于禁到庞德,无一例外成为了连绵雨季的牺牲品,以至于多年以后的今日,魏国将士仍然对阴雨天气里的作战抱有不可磨灭的恐惧心理。
事实诚如公孙渊所料,整日泡在雨水里的魏国士兵面对着襄平城紧闭的城门,退却之心正在与日俱增,就连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提出了要将营地迁往高地重新驻扎的想法——即使此举会完全破坏魏军对襄平城的合围之势,使他们前功尽弃。所幸无论军中多么人心惶惶,司马懿都稳如泰山。
在遇到曹丕以前,他不是个屈从天命的人,而黄初七年在嘉福殿中,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虔诚地祈求上苍,得到的结果却是事与愿违。于是他想,天命这种东西,无论听信与否,都并无二致。
眼下所谓的不利天时,也不过如此。
帐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不绝于耳,司马懿单手支在帅案上直打盹儿。冗长而模糊的梦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关于曹子桓,魏世子,魏文帝。哭的、笑的、沮丧的、期待的,全部都是他,他叫他先生,仲达啊,有点懒散似乎又有点忧叹的调子,听在司马懿的耳朵里,是怀念也是无奈。这样的梦对他而言,如同饮鸩止渴,因为梦的最后,从来没有曹丕,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虚空。漫漫长路,他踽踽独行,总想着要去往何方,却并不真的知道该何去何从。
无法区分的梦与现实,可怕的相似。
幽幽叹了口气,司马懿睁开了眼,面对着堆了一桌案的请迁营地书,他突然就觉得烦躁不已。将士们难以克服的恐惧被冠冕堂皇地写在了竹简上,任他高瞻远瞩,深思熟虑都无人能听进心里。一个人的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群中的孤独,很不幸,司马懿恰恰一直在经历后者。
凭什么啊子桓……凭什么?你撒手长眠,心安理得,留下的只言片语却让我如临深渊,永无宁日。没完没了的解释,接连不断的斗争,找不到意义,让人厌倦。
子桓啊,他们都不是你,他们都不懂我。
布满皱纹的手渐渐捏紧,司马懿的眼神一冷再冷,经年以来,他内心的虚空被一再放大,叫他发狠,发疯,发狂!
“哗啦”一声,案上如山的竹简纷纷被扫落在地,有几卷直直朝着帐门口滚去,正好停在了刚进帐门的司马师脚边。愣了愣,司马师放眼往大帐深处望去,只见司马懿垂首坐在帅案后,尽显颓圮之态。司马师绝少见到他父亲这般模样,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弯腰捡拾散在地上的竹简,顺便看了眼里面的内容。
请求徙营,请求撤兵,请求徙营,请求撤兵……如出一辙。
余光瞥了下一动不动的司马懿,司马师兀自摇了摇头,继续收拾一地的狼藉。少顷,他抱着满满一怀竹简在帅案边站定,尚未来得及开口就看司马懿恹恹地挥了挥手,“都拿走烧了吧。”
心下明了他为何会这样要求,司马师亦不多言,连声应了是便要转身出去。
“等等。”喝止了他正欲迈开的脚步,司马懿抬起头冲他怀里的那堆竹简扬了扬下巴,“你有什么想法?跟他们一样?”
“不。”否定的回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司马师不假思索道:“孩儿以为父亲应坚持合围襄平。”
眉峰一耸,司马懿微微眯起眼道:“你就不担心我军为水患所覆?”
司马师有个短暂的迟疑,但很快他就理清了思路,娓娓道:“阴雨连月,我军难免受水患困扰,然襄平城外围并非洼地所在,纵有洪水亦不足深以为虑。反倒是临时迁移驻地,不仅破坏了我军的合围之势,顿挫士气,还易给敌军可乘之机,反咬一口。因此,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以防士兵夜惊,脱逃,使父亲苦心筑起的包围线溃于蚁穴。”
脸上终于有了类似笑意的表情,司马懿一边打量着他的长子一边追问道:“那你说说有什么办法可使军心安定。”
“孩儿听说洛阳方面有不少大臣谏请圣上下令撤军,都被挡了回去,不如父亲派人去请一道圣旨来镇抚军心?”不甚确定地给出了建议,司马师旋即又驳回了自己的想法,“不,来不及。”
没有多加难为他,司马懿转开话题自嘲般笑道:“亏得圣上还信得过老夫的作战能力。”
默不作声地听着自己父亲隐约透出怨艾的话,司马师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变了一变,意味不明。
猛地意识到自己过多地表露出了本该深埋于心的不满情绪,司马懿看了下一旁垂眸静立的司马师,掩饰性地咳了声,“传我将令,有复言徙营撤兵者,杀无赦。”
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酷命令震得心下一凛,司马师恭顺地欠身道:“诺。”
天公不作美,持续的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襄平城外的积水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大片的水洼,魏军挖出的战壕俨然成为了一条小河。整日泡在水里的魏国将士远远望着岿然不动的襄平城,心情也如同这糟糕的天气一样阴沉起来。上有司马懿的如山将令,他们自是无能为力,但私下里想要迁移营地的想法却从未停止。
心不在焉地挖着战壕,几名小兵凑在一起咬起了耳朵,“哎,听说都督令史又去找大将军谈徙营撤兵的事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去也白去,司马大将军都下死命令了,张都督能保住脑袋就是万幸了,还想改变大将军的主意?”
“说的跟你不希望撤兵似的,你看看这大水发的,你不害怕?照我说大将军也就是死撑,真有像张都督这样的人去犯颜直谏了,他肯定得同意。”
“那咱们是不是该去叫上兄弟们去应和下张都督啊?”
“还等什么,走!挖了一天的烂泥巴,烦都快烦死了。”
几人叮铃哐啷扔了手里的工具,又拽了几个同伴便簇拥着往司马懿的帅帐去了。
帅帐前不知何时已经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堆人,为首的正是都督令史张静,几名小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毫不犹豫地加入到了人群中。
直挺挺地跪在满是泥泞的地面,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衣物,张静都纹丝不动。面对着司马懿帐门口森严的护卫,他毫无畏惧道:“大将军,属下张静求见!”
透过帐帘暗暗看着帐外发生的一切,司马师回头对稳坐帅案之后的司马懿道:“父亲,张都督已经守在门口一天了,您还是不见他吗?”
继续翻看着手里的竹简,司马懿眼皮都不抬一下,“不见。”
“可是……”又往帐门口瞟了一眼,司马师不无为难道:“那些跟着起哄的士兵也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