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他不过是要个完整而坚定的答案,荀彧摇首淡淡道:“若不时定,四方生心,后虽虑之,无及。”
静静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曹操拍拍荀彧的肩,意味深长地道出一句,“唯汝。”
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力度,荀彧望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蓦然有些怔神。他知道曹操多情,且不吝示于人前,但这般直白的言明却并不多见。那双杀人无数,戟上写诗的手此刻是那么真实地传达着曹操的真诚与恳切,可透过他饱含光彩的眼,荀彧总能隐隐读出潜伏其中的,某种令自己忌惮的暗潮。睫羽覆下,荀彧极好地藏住了内心情绪的波动,温声道:“彧之幸也。”恰到好处的疏离,不带冷漠,但让人敬畏。
暗叹一声,似是对他这性子的妥协,曹操收回手抵着眉心揉了揉,“嗯,你且去吧。”
起身施礼告退,荀彧步履轻缓地出了营帐,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暗香浮动在空气里,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令人捉摸不透。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曹操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伸到空中虚空地握了握,也不过是搅乱了那些漂浮在从帐顶漏下的阳光里的尘埃。发了会儿呆,曹操脸上展露出释然般的一个笑容,停留在半空的手缓缓落回案上,发出了一点沉闷的声响。
在帐门口望着远处排布着列阵的练兵场停足许久,荀彧又回头看向帐门,隔着帐帘,他目光中的柔软和坚韧才渐渐完全地显露出来。苍穹上照下的日光在他身上镀了层熠熠的光辉,灼人眼目。
戏志才的死讯来得猝不及防,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或叹息英才早逝,或心怀戚戚,曹操则更是悲痛不已,在戏志才的丧礼后接连数日都不曾露面。对此,荀彧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事实上,作为一手举荐戏志才的人,他此时亦是倍感伤怀,但眼下有太多的事需要他费神,容不得他用太久的时间去缅怀。相同的道理曹操自然也深谙于心,所以在荀彧登门与他会谈后,他也敛了种种哀思,着手准备起进军洛阳的最后一些事宜。
从曹府回到自己的府邸后,荀彧心里还在想着曹操的托付。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谋士中的翘楚也是如此。
坐在书房里靠近窗子的位置上,荀彧凝神望着窗外罩下巨大阴影的树木幽幽叹了口气,很是苦恼的样子——绞尽脑汁地想了整整一下午,他依然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去接替戏志才。不,或许有一个,只是……眉头更紧地蹙起来,荀彧眼神飘忽地落在案上早已写好的书信上,又是一阵叹息。低头看向自己藏在阴影里的手,他眼神晃了晃,如清波涟漪般漾出了藏贮着苦涩的柔光。
午后略嫌刺眼的阳光已一点点褪成与黄昏交织的柔和暮色,把窗棂的影子疏淡地投映到了桌案上。当最后一点轻绯流光开始自天边消散,荀彧终于动了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身体。慢慢抬起藏在桌案下的手,他小心地将那手中拿着的物事放到案上,点燃烛台,开始将摊开的书信卷入细小的竹管中。
看着信鸽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悄然到来的夜色中,荀彧仍是倚在窗边,但眼睛却看向了桌案上。柔黄的烛光中,案上赫然放着一张鬼面,与书房里清素淡雅的布置显得格格不入,可就是这样一张鬼脸面具,偏生叫荀彧看成了满目的怀恋——他清楚那上面的每一痕轮廓,以及当年那人替他戴上时的每一丝触感。
晚风夹杂着些许白日里暑热留下的余温吹来,一种温暖而暧昧的感觉,让荀彧有些恍惚了,唇角微微扬起,他喃喃自语道:“若果真如你所言是天意所向,那我也就……”弯腰拾起那鬼面放回书阁上,荀彧吹熄了灯,室内顿时黑了下来,却让他声调婉转的尾音更为突出,任万般思绪百转千回,“认了。”
23故人
建安元年对曹操而言是意义非凡的一年,也是天下格局易变的开始。这一年,曹操率军抵达洛阳拱卫京都,吓退韩暹之辈,迎奉汉帝幸许都。
站在历经劫难,早已残破不堪的洛阳宫中,曹操向着破败王座上的落魄帝王三跪九叩。俯首称臣,未见半分怠慢。
自坐上皇位之日起边饱受罹难,被各大军阀玩弄于股掌间的刘协很久都不曾体会过这种为人所尊奉的感觉了。望着帝台下带领诸多文武朝自己行跪拜之礼的将军,他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比起今日的礼遇,他更熟悉在担惊受怕中的苟且偷生。压抑住几乎快要逸出口的哽咽,刘协稳住心神,缓缓抬起双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众卿平身。”
“谢陛下——”洪亮的回应声在颓败的殿宇中响起,庄肃而苍凉。
过往的繁华从眼前飞掠而过,定格成了残垣碎瓦,内心的酸楚浪涌般袭来,刘协微微仰起头,却仍是止不住感慨万千的泣涕零落。半晌,他平复了情绪,重新让视线落回帝台下的臣子身上,“宇内逆贼肆虐,朕流亡于外朝不虑夕,得遇卿等如斯贞良,不胜感怀,愿与诸君进退想与,兴我汉室如昔!”
“臣等必倾力相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口一词,说不出的震撼。
不久前在洛阳宫的际遇又一次浮现在刘协眼前,坐在许都皇宫的龙椅上,他俯视着殿下文武百官,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希望。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他目光灼灼地向前踱了几步,沉吟着开了口,声音有点沉痛,但更多是全新的希冀,“自朕西迁长安,朝中日益纷乱,至是宗庙社稷始立。如此百废待兴之际,不可无贤能良臣辅君。”顿了顿,刘协广袖一挥,数道诰封已由礼官呈上,“在先,朕授节钺与建德将军曹操,许录尚书事。今感念其处乱而不易忠心之志,特拜为大将军,封武平侯;军司马荀彧声名远扬,亦为我大汉秉志之臣,着迁侍中,守尚书令;董昭护驾有功,封洛阳令……”
走在退向宫外的人潮中,曹操实在疲于应付不断向自己恭贺道喜的同僚便和荀彧选了条相对僻静的路。两人并肩走了段路,荀彧见他始终蹙眉不语,不禁询问道:“不知曹公何故愁眉不展?”
沉声叹了口气,曹操摇首道:“如今身居高位,更觉为人臣者负担之重,恐孚众望啊。”
垂眸微微一笑,荀彧轻声道:“倒是鲜见你这般忧心忡忡。”
“嘿。”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曹操放慢脚步,抬眼望向天际,喟然道:“非我多忧,只是眼下形势难以令人心安。袁绍雄踞北方,吕布盘桓于东,四野群雄无不虎视许都,欲挟天子。我既受大将军之职,自当履行其责,为朝廷荡平乱党。然,设使我带兵在外,则难顾宗庙之事,惜乎天子虽有兴汉之志却少决断魄力,这朝中,不可没有居中持重之人呐。文若啊……”停下步子,曹操转身面向荀彧,眼里的神色分外复杂。
会意地点了点头,荀彧字句清晰道:“必绝曹公后顾之忧。”
“嗯。”拍拍他的肩,曹操面上的忧色略有缓和,“得你一言,吾心甚慰。”停了一歇,他重新迈开脚,又道:“过阵子我要出兵征讨杨奉,你留守此地护得天子安危自是无法随军,谁能代卿为我谋者?”
思索片刻,荀彧跟上前道:“我有一从子名荀攸,思虑缜密,曹公若能用之,必许奇谋。只可惜……”眸中闪过一丝哀伤,他苦笑道:“董卓乱政之时,吾乡不幸为战火所噬,辗转流离下,我已无从得知他的去向。”
“荀攸……”眯起眼做思考状,曹操豁然明朗道:“我知道他。”
惊异地看他一眼,荀彧不无期待地反问道:“曹公听说过公达?”
“不错。”咧嘴笑了笑,曹操颔首道:“说起来,他刺董被拘后还能镇定如常,实在叫人佩服。”
料想他八成也不会知道荀攸离朝后的去向,荀彧暗暗叹息一声,没再继续深谈,转开话锋道:“还有一人,可为曹公谋略。”
敏锐地捕捉到他神情中被强行收敛的失落与忧愁,曹操默不作声地将之记入心上,嘴上却探寻起接下来的谋士人选,“别卖关子,快说。”
“钟繇,我与他素有往来,可为曹公引见。”这一次,荀彧果真言辞干脆。
“如此甚好。”朗笑着与他一起出了宫门,二人又交谈了一阵才各自登车离去。
从尚书台返回府邸时已将近傍晚,荀彧刚进府门就听那小门僮道:“先生,府上来了个客人,说是您的旧识。”
“嗯?”荀彧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便反映了过来,“他现在人在何处?”
“就在那边。”抬手冲中庭指了指,小门僮满腹牢骚道:“那人真是随性得很,我请他在前厅等着,去沏个茶的功夫他就自己跑去中庭乱逛了,没规矩。”
听他这么说,荀彧心里基本确定了来人的身份,打断小门僮的抱怨他,温声道:“中庭里好像……没有人。”
“不会吧?”视线穿过前厅,小门僮伸着脖子往中庭望去,不可思议地咕哝道:“奇怪了,方才明明就在那边啊,怎么转眼就又跑不见了。”继而他又看向荀彧道:“先生,您真的认得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