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在前线打得酣畅淋漓,荀彧在后方筹备军资的工作却并不轻松。原本饥年之后大批募粮已属劳神之事,偏偏他担心的事又接踵而来。
一年前,曹操东征陶谦以报杀父之仇。那一仗,曹军告捷,俘获了陶谦部属千万之众,却事与愿违地让罪魁祸首成了漏网之鱼。盛怒之下,曹操下令屠戮陶谦部属,以解心头之恨。但所有人都知道,陶谦只要活着一日,曹操便咽不下自己父亲枉死的这口气。而鄄城告急的战报恰恰打断了这场血腥的复仇,加上日后与吕布的缠斗,让曹操不得不暂且将滔天的恨意压回心底。
转眼冬去春来,在曹军正一心一意合计着与吕布尽力一搏之时,一个消息已在军中散布开来——徐州牧陶谦病亡。
消息传到曹操耳朵里时,他正在练兵场跟夏侯惇商议着向吕布发动进一步的攻势。听完部下的汇报,他许久都未曾言语,只兀自转身凭栏而立,望向天际的目光辽远而深邃。
挥退了来报的士兵,夏侯惇也往木栏上一倚,抬头望向头顶的流云,“你打算怎么办?”
“嗯……”鼻间发出郁郁的一个音节,曹操沉吟道:“不能手刃杀父仇人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只有夺其属地,慰我亡父在天之灵!”言罢,倚天出鞘,锐利的锋芒直刺远山。
兵刃出鞘的铮铮嗡鸣声仍回荡耳畔,夏侯惇看着日光在倚天剑上折射出的光芒,微微眯起了眼,他知道,剑指的方向,是为徐州所在。
青釭杀人,倚天镇威。
手掌有力地在拍曹操肩上,夏侯惇对上他转过来的,藏着些许迟疑的视线,沉声道:“你自己考虑好了,下令便是。”
转手收剑入鞘,曹操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一言不发地踏着四合的暮色离开了。
日夜交替,来自远方的马蹄声冲入曹军营寨,一路无阻地到了曹操面前,“将军,荀司马的回函在此。”
从他手里抽过白绢埋头就看,曹操表现了一点少见的急迫。
“布乘虚寇暴,民心益危,唯鄄城、范、卫可全,其余非己之有,是无兖州也。”
“陶谦虽死,徐州未易亡也。”
“今东方皆已收麦,必坚壁清野以待将军。将军攻之不拔,略之无获,不出十日,则十万之众未战而自困耳。”
“夫事固有弃此顾彼者,以大易小可也,以安易危可也,权一时之势,不患本之不固也。今三者莫利,愿将军熟虑之。”
白纸黑字,无一不正中要害,来回看了几遍,曹操是既觉心惊肉跳又想抚掌叫好。握拳陷入长久的沉思,他的心里还是翻涌着些许不甘。
眼角不经意地瞥见那落在白绢一角的墨渍,曹操怔了怔,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人伏案提笔时蹙眉凝思、再三斟酌的样子。手指从那点墨渍上反反复复地划过,那蕴藏其中的慎重就仿佛沿着指尖灌入了心里,点滴堆砌,沉如千斤。
指尖动作一滞,曹操闭目喟然道:“罢了。”复又睁开眼,他清晰地下达了命令,“全军全力收割熟麦,募集粮秣,待时机成熟,一举攻破吕布。”
22心思
经历数十日的休整屯粮,曹军人马比之与陈宫合兵的吕布虽在数量上不见优势,但在兵卒的战斗力和军资的丰厚程度上却是不容小觑,加上戏志才等人的献策,曹操军在与吕布军在决战之际一路设伏,突出奇兵制胜,吕布向东败走,归于新任徐州牧刘备,张邈闻讯追随,遣胞弟张超携家属保守雍丘。曹操见如此形势大好,便一鼓作气下令再度进攻,一举拔得定陶。继而兵分几路,令手下诸将去各县平叛,曹操自己则亲率部众围攻雍丘,历经数月之困,雍丘防线全面崩溃,张超羞愤自杀,其兄驰走求援于袁术,却终为乱军所杀。曹操思及张邈先前四处煽风点火,几危鄄城的作为,留了句“夷三族”作为还报,就继续领兵向东推进了。此后,曹操兵至武平,接受了袁术所置陈相袁嗣的投降,又转战在汝颍一带作乱的黄巾贼,斩获刘辟、黄劭等人,受降何仪部众。
胜利来得就是这般迅猛,前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兖州失而复得,彻底平定,在此期间,曹操先是成了汉帝钦点的徐州牧,复迁建德将军,可谓平步青云。
然而,就在曹军驱驰在外,尽享退敌之乐时,长安继董卓之乱后再生哗变,以至汉帝不得不移驾东迁,不想中途又遭遇以李傕、郭汜为首的乱军骚扰,两军交战,王师大败于曹阳,狼狈渡过河水,苟幸安邑。
曹操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便派遣曹洪马不停蹄地西进迎帝,无奈却于险要之处遭到董承和袁术部将苌奴的拦截,兵不能进。耽搁之下,倒让杨奉、韩暹抢先一步将天子由长安护送回了洛阳。这厢曹操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所以并未感到太过失望,只抓紧时间回师许县同一众谋士商讨起了应对之策。
低头看着手里刚拿到不久的诰封,曹操也不知在琢磨什么,覆下的眼帘硬是将他眼里的情绪盖了个严严实实。等了一阵,他见帐中的脚步声和入座时衣物的摩擦声渐渐没了,才抬眼看向众人。扫视了一圈围案落座的谋士将领,曹操将诰封卷好放回长案上,手指点着案面道:“怎么没见志才啊?”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着摇头,皆道不知。最后还是程昱一拍脑门道:“哎,看我这记性。”向曹操拱手一揖,他回话道:“禀将军,戏军师这些日子身子抱恙,正在休养当中,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曹操颔首道:“嗯,这样的话,你们也都别去叨扰他了,让他安心养病吧,得空了我亲自去看看他。”顿了顿,他话锋一转,正色道:“好了,言归正传。关于迎奉天子一事,你们也商讨好些日子了,都说说是什么想法吧。”
众人闻言,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但仔细一听内容,倒也算意见统一。手指还在有节奏地轻扣着案面,曹操心里已经有了数,但仍旧暗自观察着手下们的表情神态。视线在长案周围转了几个来回,曹操突然注意到坐在自己身侧的荀彧从开始道现在都一语未发,似乎对那些众口一词的话没什么兴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没有表情的侧脸,曹操脸上划过了一缕几不可见的笑意。转回头,他刚想清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就看以程昱为首的几个人站了出来,“将军,我等以为,山东未平,韩暹、杨奉新将天子到洛阳,北连张杨,不可卒制,是以将军不宜于此时发兵迎奉天子。”
不置可否地笑笑,曹操没有马上表态,少顷,他朝案上的那卷诰封扬了扬下巴,“既然如此,那你们再说说圣上赶在这个时候迁我为镇东将军,封费亭侯又有何寓意?”
“这……”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本就没希望他们会想到这层,曹操叩击案面的手指一顿,侧目看向还在出神中的荀彧,“文若?”
荀彧也不知在寻思什么,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瞥了眼跟自己一样颇感意外的手下,曹操倾身凑近了些,继续唤他,“荀司马?”
“啊。”抬起头,荀彧带些歉意道:“彧晃神了,曹公叫我有事?”
“是啊。”坐正身子,曹操挑眉道:“你方才琢磨什么呢?那么入神。”
目光从好奇的同僚身上拂过,荀彧微微一笑,语气平静道:“不过是突然想起了昔日晋文纳周襄而诸侯景从;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之事罢了。”游移的目光最终与曹操相对,不过一瞬,便足以交换所有意图。略略欠了欠身,他垂眸道:“彧失礼了,还望将军恕罪。”
帐中安静下来,曹操不动声色地将众人若有所思的各异神色收入眼底,并无多少责怪之意地笑道:“失礼当罚。”手指又开始轻点案面,他想了想继续道:“就罚你留下把今日的军务全批了,其他人都散了吧。”
闹了这么一出,帐中或糊涂或明白的大都听出了些端倪,也就没再多言,纷纷退下了。
帐帘随着最后一个人的出去被放下,截了外面的光线,帐中不间断地回荡着手指和木头相碰的声音,一时显得有点寂然。轻咳一声,曹操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道:“说吧,在想什么,都说出来。”
缓缓开了口,荀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不急不躁,“自天子播越,将军首倡义兵,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是将军匡天下之素质也。”
应和地频频点着头,曹操扬手示意他说下去。
面上闪过些许忧思,荀彧低声道:“今车驾旋轸,义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旧而增哀。”抬头看进曹操眼里,他声线依旧平和,却是字句铿锵,“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至英俊,大德也。天下虽有逆节,必不能为累,明矣。韩暹、杨奉岂敢为害?”
终于得到了与自己心中所想契合无比的意见,曹操却并不急于表达出自己的欣喜,而是提出了最后一个需要确定的假设,“设若我如他们所言,暂不出兵,待日后形势明朗再做打算又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