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17雪耻(上)
吕布麾下铁骑的撤退的纷乱嘈杂声已彻底消隐在了深重的夜色里,徘徊穿梭于云间的月亮时隐时现地抛洒着冷然的光辉,将漫长的等待凝为一片寂寂的白芒。涤荡而过的夜风让城楼上立着的大纛鼓荡出猎猎的声响,在岑寂的背景中格外突出成了压抑的逼仄。
突然,几道纵马的黑影贴着地面从四面八方同时朝城下奔来,宛如划破平静的利刃。眯眼看着他们汇集于城下接头,片刻后又如鬼魅般迅速地散开离去,只留下一人进入城内。曹操搭在城墙上的手握紧又松开,传达出他此刻忐忑与兴奋交织的心情。
用余光瞄了眼他的小动作,荀彧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选择沉默着等待斥候们的探报。
城门合实后,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甲胄因疾走发出的摩擦磕碰声在夜幕下显得格外森冷,“禀报将军,吕布已率大军西行,似是欲去往濮阳,途中未见其有分兵之意。”
背对着来报之人,曹操沉声道: “嗯,知道了,继续探视他的动向,有异状随时来报。”
“诺。”起身领命离去,眨眼,又一道黑影自城下疾驰向了远方。
一直等了许久,曹操才阖上双眼长而缓慢地舒了口气,紧握的拳也随之松开,旋即低笑一声,向城楼另一端的夏侯惇打了个手势便转身倚在城墙上仰头看起了深邃的星空。
在一旁观察着他前后神情的反差,荀彧心里虽已把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但到底没有十分确定,于是询问道:“曹公为何突然发笑?”
心情大好地欣赏着色彩浓重的天幕,曹操喟叹道:“心安而乐。”停了一歇,又道:“吕布兵强,毋庸置疑,此乃令吾心忧之处。然,今夜之后,无可忧矣。明日,我便可与之对阵军前,一决胜负。”
似懂非懂地蹙眉陷入思考之中,荀彧并未马上接话表态。
未闻回音,曹操不禁侧目,却见荀彧仍是一副深感忧虑的样子,“怎么不说话?”
理了理思绪,荀彧轻轻摇摇头道:“仅凭今夜一战断言,未免草率吧。吕布攻城心切,武断躁进,故而中计。加之行军多日,又是夜间进攻,各方因素皆是不利,狼狈退军自是无可争议。但若经过休整,于屯军处与您对阵,恕彧直言,攻守之势易转,我军未必能胜。”
将视线转回天上,曹操哂道:“吕布一日内得一州,却不知分兵据东平,断亢父、泰山之道,乘险截击我军,反而打算屯兵濮阳。岂非无能?如此,我军何惧之有?”
听他说的笃定,荀彧虽然依旧心怀不安,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正犹豫思忖着,夏侯惇就走到了近前。伸手与曹操握拳对碰一下,他笑道:“怎么,这下有底了?”
“嗯。”胳膊肘在城墙上一顶,曹操站正身子道:“你明日便与我率军出城,直袭濮阳,彻底击退吕布,免得夜长梦多。”转而又看向荀彧,“文若,你和仲德继续留守城中,有你等坐镇后方,方能免我后顾之忧。”
已含在口舌间的担忧劝进之言就这样被曹操一句信重之托抵回了喉间,荀彧看他如此踌躇满志心知多说无益,只得应声郑重道:“彧还是那句话,城在人在。只望曹公万万当心,吕布虽好战少谋,但其骁勇之名,也绝非浪得。”
“放心吧。”拍拍荀彧的肩,曹操望向不知何时冲出云层,徘徊于斗牛间的明月,信心满满道:“得遇强敌,我军势必愈强。”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无可转圜,荀彧只得放下内心的百般顾虑,横心颔首道:“静候曹公佳音。”
启明当空,东方渐白。浩荡的曹氏大军自鄄城鱼贯而出,直取西线。
再说吕布,连夜撤退到濮阳后越想越觉得窝火,对鄄城外的一箭之仇那是耿耿于怀,以至彻夜难眠。偏偏这次亏又吃得那么结结实实,惊险有加,叫他短期内不敢再度反扑。因此顺理成章的,这股子无处发泄的窝囊气很快就变成了满腔抑郁于胸的邪火。接连两日,吕布都阴沉着脸,对部下也是动辄得咎,弄得军中人心惶惶、怨声载道。不过说来也怪,将士们怨言的矛头大都指向了曹操,认为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这日,吕布在城中的练兵场找了几个部下比武过招,想以此排遣心中不快。可那些普通将士又哪里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的对手,一阵杂乱的兵刃交锋磕碰声仅持续了几个回合,通力上阵的几人就坚持不住的纷纷败阵下来。最后只剩了一名长年跟随吕布左右的副将还在勉强支撑着与之较量,却已明显能看出二人实力的悬殊来。
一个漂亮的回扫动作之后,副将手中的长戟应声掉落在地。方天画戟在吕布手中被挥舞出极为凌厉的走势,戟刃锋利的破空声骇人胆寒。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已经手无寸铁的副将便眼看着方天画戟朝自己的面门劈擘而来,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可怜那副将张开嘴企图呼救讨饶都吓得发不出声来,骤然缩紧的瞳孔充分昭示了主人此刻的恐惧。
在观战士兵的一片惊呼抽气声中,吕布猝然收手,原本攻势犀利的方天画戟便生生停在了距离副将额头一寸处的半空中。兴意盎然地打量着面前两股战战的副将,他轻哼一声,如嘲似讽。
“报——”被拖长的声音突兀地传来,一路响到了吕布面前,只见一名传令兵慌张道:“不好了将军,曹操率领数万青州军来袭,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要抵达城下了。”
“哼。”冷笑一声,吕布撤回抵在副将额前的方天画戟,重重往地上一杵,恨恨道:“我不去找他寻仇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虎目圆睁地扫向四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了接下来的话,“若再不给他个教训,他岂还能记起我温侯威名!”
在场的士兵听说曹军来犯,这些天积郁心底的怨气就像挣断枷锁的猛兽般肆意冲出,化为了冲天的斗志。
纵身跃上赤兔,吕布手持方天画戟,带领着迅速集结而来的军队缓缓行至城门。想到城外那支曾让自己蒙羞的军队,吕布的眼神不由沉了沉。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他方抬起手,似是要示意门卫打开城门,可不知为何,不过眨眼的功夫,吕布又将手放回了缰绳上,没了后续动作。
一路寻着吕布撤退的踪迹赶了几天路,曹操终于率部抵达了濮阳边境。在军中听闻濮阳城守卫森严的消息后,他便知吕布早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遂下令就地扎营,不再贸然挺进,以免遭遇伏击。
是夜,一队人马悄悄跑出了寂静的濮阳城,向着曹营的方向去了。
正在营帐里与夏侯惇、戏志才议事的曹操听说寨外有人求见,而且还是濮阳城中的人,不禁心下疑惑,但还是亲自将人迎进了帐内。
安排来人入座又是一番常规的寒暄介绍后,曹操得知来人乃是濮阳城大族田氏的当家,深夜造访是为与他谈一笔交易。
颇有兴趣地看着他,曹操考虑了片刻,道:“愿闻其详。”
拱手凌空一揖,田氏当家娓娓道:“想必曹将军很清楚,我濮阳城本非吕布所辖之地,但自数日前他进城驻军,便多有掳掠之行,我田氏身为城中大户,自是首当其冲,不堪其扰。”
眉峰一耸,曹操玩味道:“所以,你就想来个人帮你们把吕布赶出濮阳?”
“曹将军英明。”赞叹一句,田氏当家继续道:“当然,驱逐吕布出城也不只是出于护我田氏一族的私心,在下此前暗中拜访城中大小宗族十数家,其中无一不痛恨吕布治军不严,放任部下抢掠钱粮。可惜我等一介布衣书生,无力与之抗衡,除去逆来顺受以自保别无他法。”说着,竟是拜服于地,声泪俱下道:“素闻曹将军有讨贼平天下之志,在下这才斗胆冒昧前来,还请将军不吝驰援,救我等于水火!”
与戏志才交换了个眼神,曹操低笑两声,离座将他扶起,和气道:“足下快快请起,伐罪吊民,乃古之令轨,曹某岂敢推脱?只是……”迟疑了一下,他快速瞥了眼田氏当家的表情,背过身叹道:“吕布兵强,又据守城中,不是说说就能攻下的。足下是读书人,也该是读过兵法的,这‘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的道理想来也不必我多做解释。”
一扫方才的沮丧,田氏当家不疾不徐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曹将军有勇有谋自不必说,现下伐交之机近在眼前,何愁败于伐兵、攻城?”
“哦?”回身望向他,曹操试探般道:“听足下的意思是,愿助曹某人一臂之力?”
欠身又是一揖,田氏当家回道:“将军言重,别的在下不敢说,但让将军不费一兵一卒攻入城中的办法,倒确实有一个。”
闻言,夏侯惇、戏志才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锁定在了二人之间,一来是想确定田氏所言真假,二来也是想看看曹操给出了何种反应。
帐内的烛火很应景地晃了晃,明灭不定,带出了些许微妙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