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匕首应声掉落,郭贡面如死灰地瘫坐一旁,抖着嘴唇竟不知如何回应。
将他的失态全数收入眼底,荀彧用余光瞥了眼掉在案上的匕首,默默庆幸着郭贡的不禁吓,“只要您发动这场战争,无论输赢,于他吕奉先都是本万利的买卖,不过是获利的对象不同而已。可对于您呢?郭刺史。”
强自平复了一下惊惧的心,郭贡因为害怕,口舌仍旧不太利落,“你、你何必告诉我这些,既、既然你们稳操胜券,难道不该希望与我交锋,收编,收编我的部曲吗?”
“城中的将士的确是这般想法,但我不是。”悲悯地望着他,荀彧的目光中让人看不出一丝夹杂的假意。
“为什么?”仿佛被他麻痹了一般,郭贡讷然追问。
手不自觉地抚上颈上隐隐作痛的伤口,荀彧转开视线沉默许久道:“大概是……弃子对弃子的同病相怜吧。”
脸上显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郭贡万般不解道:“什么意思?”
背过脸的荀彧早已敛去了眉宇间做戏的情绪,望着帐中的雕灯,他面无表情道:“没有人相信我此行前来能成功说退你,他们厉兵秣马,正愁找不到理由主动出击。若是我为您所杀,对我军将士而言,岂不就可师出有名,皆大欢喜了?”
心神从未感到如此震动,郭贡无法想见,一个人怎么能这般平静地讲述自身被人利用轻视的生死,恍如无物。咽了口唾沫,他下意识地小心翼翼道:“被这样当做弃子,你就一点都不会心生怨怼?”
蓦地一笑,荀彧凉凉道:“怨也好,不怨也罢,事实就是事实,无从更改。”回过头直直看进郭贡的眼里,他一字一顿道:“人要学会认命。”
从那两泓潭水似的眼里,郭贡只看到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他突然大笑起来,“认命,哈哈哈哈……认命!”
目不转睛地追着他的背影,荀彧的一颗心仍是悬在半空中。是的,他在等待,等待那最后一锤定音的成败。
当空的日头渐渐移向了西边,熔成了天际一大片血染般的红霞,有暮归的飞鸟歪歪斜斜地插入其中,转眼就不见了。
站在城楼上来回踱着步子,夏侯惇和程昱均是满面焦急。整整一天,派去的斥候一个接一个地返回,却没有带回他们希冀的探报。
“唉!”重重叹了口气,夏侯惇懊恼道:“当时我真该更坚决地拦住荀司马,不让他去。”
收回远眺的目光,程昱摇摇头,也有些沮丧,“可当时也是形势所迫,何况荀司马意志坚定,又哪里是你我能够说动的?”
脚下一顿,夏侯惇哂道:“说动?就应该直接把他关起来!”
“哎呀。”冲他一个劲地摇手,程昱又开始向远方眺望,心情很是复杂,“现在说这些都是废话。”
狠狠的一拳擂在城墙上,夏侯惇倍感自责,“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荀司马这样的人才若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
“哎,哎,你看——”一边唤着身侧的将军,程昱一边瞪大眼睛使劲看着远处骤起的尘烟,生怕一眨眼看错了似的,“那边不是郭贡的营寨吗?他们拔营了!”
闻言,夏侯惇只觉喉头一紧,心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不知道郭贡此刻拔营究竟是打算撤退还是来攻。上前两步,夏侯惇也跟着开始全神贯注地瞪视着远方,企图得到更多讯息。
终于,一个身影伏在战马上自弥漫的灰土中冲出,朝城下狂奔而来,眨眼已跑过一半路程,却不是荀彧,而是一名斥候。
不知会得到怎样的消息,夏侯惇和程昱交换了个眼神,握紧拳头,咬牙对左右下令道:“全军备战!”
顷刻之间,城墙之上遍布弓箭手,箭弩上弦之声齐齐发出,犹如此刻每个人绷直极致的心弦。
“将军——将军——别放箭!”大幅度地挥着手,斥候高声喊道:“荀司马退敌了!荀司马把敌军说退了!”
此言一出,方才还千钧一发的气氛瞬间缓释,将士们纷纷发出了惊叹的私语。
“哎,听到没有?敌军撤退了!”
“这真是兵不血刃啊,太好了!我们安全了!”
“是啊,总算是不必担心城破了。荀司马非常人呐……”
听着将士们劫后余生的欣喜之言,夏侯惇和程昱不约而同地会心笑了笑。
马上,夏侯惇像是想起了什么,清了清嗓子,让部下安静下来,又询问道:“既然敌军已退,为何迟迟不见荀司马归来?”
“这……”怔在马上,斥候为难道:“属下不知。”
“你!”瞠目结舌地面对着城墙下的斥候,夏侯惇几乎想要一跃而下去教训他一通,可转念一想,那斥候总归不能混进郭贡营中,不知道也实属常情,“好了,我知道了,你继续跟着敌军,以防万一他们杀回马枪。”
“诺。”动作娴熟地调转马头,斥候一踢马肚便飞快地奔走了。
“好了。”拍拍夏侯惇的肩,程昱安慰道:“他既能仅凭一张嘴退敌三千,自然也能自保无虞。我遣一队人马前去接应。你且安心坐镇,切勿出城,以免郭贡是佯装撤军,到时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缓缓舒了口气,夏侯惇点头默许了他的提议,又重新投入了新一轮的部署当中。
落日的余晖已接近尾声,骑在马上看着那只渐行渐远的浩荡人马,荀彧高度紧张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为自己和鄄城的未卜的命运做着努力与争斗。
郭贡在自嘲的笑声中问他,“认命之后呢?又当如何?”
荀彧微垂着眼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而已。”
于是,郭贡果真认命,下令撤军。
夕阳下,他登踏上马,诚心对荀彧道:“荀司马,郭某受教了。”抱拳一揖,“后会有期。”
微微颔首,荀彧面上是一成不变的从容微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郭刺史保重。”
单枪匹马就这样送走了千军万马,不过朝夕之间。
望着消失在陌陌尘烟里的那些身影,荀彧发出了源于真心的悲叹,“天真如斯,又哪里来的时机呢?”
他想,不改的青山,长流的绿水,总归不会再与你有关,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也只怕会养成一场空,枯等一生。
荀彧不知是该盛赞自己的沉着冷静、巧舌如簧,还是该感谢郭贡的软弱无能、偏听偏信亦或是吕布的野心勃勃、不得人心。可不管怎么样,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荀彧是最后的胜者,他告诉自己,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无尽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许多时候的战役并不是真正在考量军事的强大程度,而是精神上的纤毫之争。谁更麻木、更能坚持,谁就会胜利。
说到底,所有的割据之战,不过是剩者为王。
不知名的鸟雀追逐嬉闹着从荀彧头顶掠过,惹得他仰头去看,不想却牵动了颈上的伤口,“唔——”低吟一声,他将手覆到伤口上,方才从心底升起了后怕的感觉。
遥望着浩荡长空,由着晚风从周身涤荡而过,荀彧慢慢阖上了眼,放任深藏心中的疲惫与无奈从自己的眼角眉梢流淌而出,再被风干得了无痕迹。
茫茫天地间,荀彧孤身于马上翘首冥思,纵使早就下过决断,心怀无澜,也难保不在孑然此身,身心俱疲时思念故人。
关于他已亡去的父亲和饱受乱离的乡亲。
关于深藏功名,不知何处的荀攸。
关于……
郭嘉。
然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此间情意,无关风月爱恨,只为心有所寄。
急促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荀彧低下略感僵硬的脖子,循声望去,目光沉静而有力量,不见半分疲累。
“荀司马——”此起彼伏的呼喊顷刻以至近前。
轻扬马鞭,打马迎上前去,荀彧不作一刻停顿,云淡风轻道:“走吧,回城。”
还没反应过来已与之擦身而过,被派来的将士们均是一愣,旋即想到荀彧素来举重若轻,不喜多言的性子,便也都安下心来,跟着向城下疾驰而去。
远远望见城墙上等待自己归来的同僚诸将,荀彧蓦然生出了些恍然之感。在城门前停住,等着吊桥缓缓落下,荀彧听着满城的欢呼又一次看向了暮色渐深的苍穹——
盘旋不去的雕鸮不知何时振翅飞远了,只留下一声无从保存的长唳,悠悠地灌入了谁人放空的心中。
16战起
在城楼上遥望着从远方疾驰而来的军队,程昱对站在身边的荀彧道:“总算不辱曹将军重托。”
木然地“嗯”了一声,荀彧脸上并未显露出多少欢欣之色。
眼里透出几许疑惑,程昱不禁探问道:“荀司马何以如此凝重?郭贡退兵,曹将军又赶在吕布来袭之前还师,我等实可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