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头板车是推不进去的,曹庆贤把车停在靠大门的一户熟识人家,挑上担子往院里走。曹富贵笑嘻嘻地跟在后头,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还悄悄塞了两个萝卜,惹得老头眉花眼笑,忙不迭地道谢。这个季节,别说新鲜菜,供销社里就是干菜都少有,也只有乡下人家自种的才有。
“哟!小曹来了,来看你姑啊!”
“青柱妈,你宝贝大侄子来了!”
“喔哟,小曹每次来都是大筐小箩,老钱家这门乡下亲戚倒是不亏。”
“带来甚乡下东西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院子里好些个老头老太,还有家庭妇女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也有几个酸溜溜夹枪带棒的,曹富贵笑嘻嘻地并不和人争,护着手里的筐箩,边打招呼边滑溜地挤开人群往里走,半点没让人沾着筐里的东西。
曹庆贤闷声跟在后头,面红耳赤,对付这帮中年妇女大爷大妈一点法子也没有,幸好有大侄子开道。
“姑,我来了,想我不?”
曹富贵拎着竹筐,冲着惊喜地迎出来的大姑一笑,笑得两眼弯弯,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哎,哎!富贵……哎哟!二哥,你怎么让富贵拎这些重东西,小孩子长身体,不要压得长不高咧!”
曹连秀匆匆放下手头正在搓洗的衣服,惊喜交加地奔出来,刚喊了声就看到富贵拎着一个大筐,自家的憨二哥倒像是个跟班,背了竹箩跟随在后,连忙赶上去接。
“大姑,不要啊!你的手……”
曹富贵忙一闪,示意姑姑手上。
曹连秀一低头,手上全是白乎乎的肥皂泡沫,刚才走得急都忘记洗一把了。她噗嗤一声笑着伸手,作势要捏侄子的嫩脸蛋,看富贵吓得歪头,这才把手在围兜上仔细蹭了蹭,夹手抱过他手中的箩筐,白了一眼,道:“就你爱干净!走,进屋。”
她半转身子,冲着邻居大声笑道:“阿拉宝贝大侄子富贵来家了,难得高兴,众位莫看白相咧,其人小,不好意思个。”
邻里哄笑一声,也都各自散去。
进了屋,紧关上门,曹连秀这才把干草杂物遮得严严实实的箩筐放下,拉着大小两个男人坐了,又把四岁大的小儿子钱青石抱出来,和二舅、表哥见礼。一边端茶倒水,一边嗔道:“介重个东西,姆妈也真是的,还叫你们背过来。城里有户本,吃用都有得买,不用惦记我们,倒是公社里大食堂都关了,你们自已口粮够不够吃啊?”
钱家两个表弟和曹富贵都很亲热,一段日子不见,青石见着他就蹦起来东问西问,拉着哥哥要去玩,让他娘屁股上抽了一记才老实下来。他扯着富贵哥的手,眼睛咕噜噜盯着筐子流口水。他家乡下阿舅总是会背好吃的到家里来,他最喜欢的就是阿舅和富贵表哥了,不像自己家的大哥,天天都欺负人。
“姑,你莫忙了,家里有得吃,放心吧!都是山里的东西,阿奶说带点来你们尝尝,城里凭户本子买东西,三阿爷读报都说了,那个甚,甚物资‘亏乏’,又能买多少?啧啧!青石也长高了,都瘦了。”
富贵抱着青石举到半空“飞”了两下,逗得青石惊叫着咯咯笑,顺手把孩子交给二叔,自己拉着忙碌的姑姑坐下,低声让她看带来的东西。
曹庆贤抱着青石,摸摸他的小脑袋,然后小心地拿起一只印着主席题词“为人民服务”的白瓷杯,打开茶盖,轻轻啜了一口,听到侄子的话也是连连点头。
“甚好东西,还这么小心?”
曹连秀把披拂下来的短发往耳后一撩,麻利地把箩筐上头盖的东西拿开,下面露出几个圆滚滚带绿缨的大萝卜来,边上还堆着几颗大白菜。
她惊喜地拿起蔬菜,左看右看,叫道:“呀!好新鲜,家里萝卜还没收尽?没冻坏呀?”
曹富贵笑而不语,迅速把上面一层萝卜白菜拿开,底下是塞得满满当当,红里透白,夹精带肥的新鲜肉!
“肉!”
曹连秀惊呼一声,忙捂住自己的嘴,赶紧帮着把鲜肉从筐里拎了出来,厚厚实实的两刀,足有二十来斤。
“肉肉肉!我要吃唔唔——”
青石眼珠都绿了,口水哗地一下飞流直下,曹二叔赶忙慌手慌脚地捂住他的小嘴。
曹富贵转头瞪着青石,低声唬道:“青石,要是让人听见了家里有肉肉,你就没得吃了!”
青石瞪大眼睛,惊得立时闭嘴,只牢牢盯着筐里的肉看。他好久都没吃过肉肉啦!
“……这,这哪里来的?猪肉?不像是圈里养的猪啊!”曹连秀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压抑着兴奋,低声问,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也不能怪她不矜持,城里凭着户本买东西,家里公公是小学校的老师,男人也是厂里的小干部,总算比一般人家物资多些,可她和婆婆都是家庭妇女,没有正式工作,定量就少。
再加上青柱青石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
偏偏这一年来城里供应的粮食和副食越来越少,日子过得紧巴巴,平日里油腥都没怎么见到。要不是她和婆婆揽点手工活补贴,又有乡下娘家偶尔补贴一点吃食,这日子当真难过。
“阿姑好眼光!”
曹富贵赞叹一声,避重就轻,吹嘘了一番自家勇斗野猪的光荣事迹。听得曹连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拍着胸口,揪起侄子的耳朵就骂,为口吃的这么不把自己小命当回事,这野猪在山里比老虎都凶,是哪么好惹的?这次幸亏好运,以后可万万不敢再冒失。
曹富贵连声答应,救下自家的耳朵,气愤填膺地指着“罪魁祸首”说:“姑,把它吃掉,惹谁不好,来惹我富贵哥!不吃不足以平民愤!”
曹连秀笑得站不稳,怜爱地揪了一记侄子的耳朵,忙把猪肉拎回屋去了,开始烦恼要怎么烧。
院子里住户没有像小洋楼里还有单独的灶间,多半都是弄个煤炉子在院子天井里煮东西,你家吃什么他家热剩饭,都是一清二楚。如今大家都半饥不饱,老钱家弄上一锅肉来炖,这不是等着人家说嘴,还得分出大半去么!
好在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把炉子拎到里屋,关严门窗,窗缝里塞上破布巾,再拿了大瓦罐装上肉块,上头密密实实铺上一层萝卜白菜,放上八角桂皮,盖上盖子慢慢炖,肉香一室,透出去倒也不多。
青石围着炉子团团转,宁愿不去和院里的小朋友们玩,打死都不肯离开,他咝咝吸着口水,耐心等候,无论如何都要吃上第一口肉肉!
闻到隐约的香气,也有几个邻居探头探脑在屋外张望,到底没好意思厚着脸皮推门进来问,也只能勒紧腰带骂声娘,回到自家屋里灌下一肚皮清水骗骗自己。
等到钱家大人小孩回转来,闲不住的曹二叔连屋后的粗柴都劈得根根整齐,堆上好大一堆了。
他本来是想着东西送到就走,无奈侄子不肯,非要等着姑爹回来商议点事情。曹庆贤也只好等着,也顺便看看大外甥是否安好,回家好向老太太交待。
钱家老太太回屋时,就被几个邻居围住了,七嘴八舌地说,喔哟,乡下亲戚又送好吃的来了,你家儿媳妇在屋里也不出来,也不知煮什么,还怕大家伙贪她的呀!
钱老太太一张嘴噼噼啪啪,连声不绝。喔哟,乡下头么日子难过,难得有啥东西送来也是亲戚间一份心,我家青石青柱光长个子不长肉,他们外婆也是犯愁,从嘴边省下一丝半点,都是为了孩子。就算自家吃不饱,总也不能饿着孩子,侬讲是伐?
一番话连消带打,嘴巴不停,脚步更不停,还没等人听明白想清楚,一脸愁苦哀叹的老太太已经快步走进自家屋里,反手一别,关门落锁。
这一晚钱家大小和曹家舅哥一道,悄悄吃了一顿野猪肉大餐,吃得满嘴流油,幸福满肚。
钱青柱抱着表哥坚决要求要一起去山里打野猪,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找肉吃,被他娘掀起鞋底子抽得屁股开花。这绝招也是曹家女人祖传的。
钱家无论如何不让曹家舅哥和富贵立时回家,一定要住上一宿,屋里虽然住得有点紧,打个地铺就成,哪里有天黑还要翻山走夜路的道理?
第28章 有肉吃
钱老爷子是文化人,为了招待曹家舅哥, 拿出了珍藏的小半瓶汾酒, 三个大男人就着炖猪肉,珍惜地抿着抿着喝完。
老爷子拿只筷子敲着空碗, 摸着胡子摇头晃脑,用了京韵低唱浅吟:“……净洗铛,少著水, 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侯足时他自美。”
唱罢给富贵和两个孩子都夹上一块肉,这才捡了块半肥半瘦的塞进自家嘴里, 细细嚼碎, 含了会儿才慢慢咽下, 满足地叹了口气。
“莫理他,老头子沾点酒就喜欢发酒疯, 拽酸文, 啥人听得懂其!敲个碗, 也不怕把菜敲没了。富贵多吃点,阿奶就喜欢看小子们吃得壮壮实实的。”
江南乡下旧俗,道是拿了筷子敲碗,会把下饭菜敲得没了。
钱家阿奶笑眯了眼,一个劲地劝老曹家叔侄俩吃肉。
自家老头子迂是迂了点,可眼光真正好。当年人家都说乡下人家沾不得, 哪里能结亲, 他偏偏打定主意, 讲是曹家门风正,连亲不会吃亏。果然这些年来,媳妇能干爽气又孝顺,两家互相帮衬,日子过得顺当,一点没有给她找过什么气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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