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子在一旁睃着眼尖声叫道:“曹家要养就去养好咧!生养铜钿总要给我家吧?他娘生落这块肉,我家还喂养其这许多日子,不要钱的啊?!个白眼狼还放了这把火,烧了屋里也要赔铜钿!”
拖油瓶的亲娘刘翠芬拖着女儿站在一边,只是呜呜咽咽哭儿子。
“好咧!喊甚!要哭回屋哭去。”石河生烦得头发都炸起,一声怒吼:“要算这笔账,侬要和公安去算算虐待孩子关几年?伤人打人关几年伐?再讲到底,这火咋烧起来的,侬自家不晓得?孩子放火,亏你说得出口!”
这么一家人在屋里,又没睡着,火头还从灶前烧起的,拖油瓶有这本事放火倒出鬼了!
有石河生出头压阵,曹富贵也不多说,等孙家几个老实下来,安安生生在小队部的户本上孙家名下划去了拖油瓶的名字,孙光宗也按了手印,从此孙家拖油瓶就成了乔应年,乔家独户的户主。
按说未成年的孩子不能单立户头,但王法却不过人情,老曹家既然会养,石河生乐得看在曹书记面上做个顺水人情,说到底穷乡僻壤的,公家也管不到这么细碎的小事,公安户口登记都是凭的生产队、公社报。
他也怕这孙家不知轻重,乔家的小子再养在他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弄出条人命来,不但坏了生产队的名声,还要影响自己的前途,就此办了分户,大家利索。
队员们围着看热闹,说什么的都有,虽然多少有点可怜拖油瓶这小孩,但说到要养他,多半都是啧啧摇头。孙家婆子讲的话虽刻薄也未必是真话,但乔家这小子这么点大就敢抢食,闹出放火点屋的大事来,总归不是什么善类。
“喔哟,侬屋里粮还得多啊?还能养个半大小子?富贵也真是好心,给你这婶子积阴德了。”李映秀咕咕地笑着,按着自家瘪瘪的肚皮和王柳枝咬耳朵,“倒也是啊,要不是其好心大度,大伙还吃不上肉呢!不过要养孙家那只拖油瓶,啧啧!侬也真是心大,人家养了几年都养不熟,侬不怕其白眼狼长大反咬一口啊?!”
王柳枝面色不好看,强撑着吱唔了几声,匆匆追着家里的男人们回家。
养个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人和她说一声,真是,真是不把媳妇当他老曹家的人么?!怪不得半夜叫了庆贤出去,天亮才回来,还把人背回屋,这是打定主意要养啊!
她心急如焚,想着回家劝阻。倒也不是她心不善,可要不是富贵运道好打来只野猪,又弄回一堆萝卜白菜,光靠工分口粮,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养一家子都难糊口,再加一张嘴可怎么了得?野猪那东西又不可能日日眼瞎撞上门来!
一家子回到家里,老太太便召集全家老老小小坐在台桌前,开家庭会议。
“……我晓得你为难。”
张氏看了眼王柳枝,望着富贵说:“富贵应承了,乔……”
“乔应年,叫他小乔就行。”曹富贵忙递话。
阿奶点点头,道:“富贵会承担小乔的口粮,要是哪一日他拿不出粮,叫其两人自家挣活路去,不叫你养活。”
她平静地抿了抿花白的发髻,指派儿子:“侬去把屋里口粮、菜蔬和猪肉按人头分分,单独给富贵划出一份,装只木桶。以后他的口粮就放在这个桶里,每日里按两人的食量取,哪一日吃尽了,我问其讨去。”
“姆妈,阿拉又没发家,分什么粮食?哪有没成家的侄子单独吃自己,还要养个孩子的道理。富贵自已有口粮,小乔这么小个孩子能吃多少,我们嘴里省下点……”曹庆贤急了,还想再说,被老婆一脚狠狠踩在脚趾上,闷声呼痛。
张氏静静地看过去,王柳枝讪讪一笑,不敢看婆婆,喃喃道:“我,我也不是……这不是担心孩子们吃不饱,再要加上一张嘴……”
张氏淡淡一笑,道:“我晓得侬心意,侬一颗心里全部放了男人和小孩,我没看错,也没让庆贤娶错你。今天这分粮我说了算,哪一日富贵养不动了,再另做打算。好了,你们都去上工吧,莫耽误了公家事体。”
王柳枝哎哎应声,也是欢喜这个法子,大不了给富贵分个大桶,里面多装些粮,吃个几日,米桶精光了,他再不知事也该晓得养活个孩子有多难了。到时再另做打算,总不能把个不相关的外姓人叫自家两口子养活吧?
不过,婆婆这话讲的,什么叫一颗心里只有男人小孩?难道是在讲她不孝顺?心里没有两个老的,也没有富贵?
这么一想,她也笑得尴尬起来,小心翼翼地瞄了公婆一眼,忙起身和男人一道上工去了。
大人全去上工了,阿奶转回屋里给小乔找些旧衣物穿,几个小的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围着大哥东问西问。主要就是宝锋一个张嘴叽叽喳喳,英子负责抿嘴笑,苗儿负责瞪圆眼睛竖着耳朵听。
“大哥,拖油瓶真的要住我家了?”
“别叫这么难听,人家有名字的,叫小乔。”
“咦?怎么像个小娘的名字?其阿娘勿要其了吗?那,那以后我的好吃的是不是要分给他一份了?他这点小的人,不会吃很多吧?他和你住一道吗?他比我小吧?这么瘦小的一个人。”
“宝锋阿公,你咋这么啰嗦啊!小孩子家家的,操心太多老得快!”
曹富贵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宝锋脑袋上,惹来他怒目而视。
“英子,小乔被孙家赶出来,穷光蛋一只,没替换衣物,阿奶去找我以前的旧衣服,你也帮着修补修补,给他弄套换洗的。再烧点热水,这小子昨夜火场里出来,泥猢狲一样,洗都没洗过,脏死咧!”
“哎!”英子轻声应下,便去拿水桶,细瘦的身材站在巨大的七石水缸前,吃力地弯下腰去打水,像是腰都要折了。
“行了,我来我来,你放下!”
曹富贵看得眼睛一阵疼,平日里他也不顾着家里,担水拎桶都是二叔的事,如今眼看着自家小妹子扛水,他再爱偷懒没心没肺的也不忍心。
呼哧呼哧拎了水桶进灶间,英子烧起火来,拿陶罐子煮水,又慢又麻烦。
“阿奶不是说让姑爹给家里买锅吗?还没买到啊?”富贵等得心焦,看着英子轻巧熟练地往灶头里塞柴拨火吹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英子放下吹火筒,摇摇头,说:“没呢!这两日阿奶也提起过,陶罐总归不方便。”
说起县里农机厂当车间主任的姑爹,曹富贵心里一动,摸摸下巴,什么时候是也该去走走亲戚,看看姑爹那里能不能搞到玉石、麦种之类他的炼庐急需的东西。
热水总算烧好两罐子。
大冬天的,也不敢让人脱光了洗,只能是舀桶里掺成温水,拿毛巾擦拭擦拭。小乔腿断了,不能下楼,那自然只有富贵哥吭哧吭哧捧了水盆毛巾上楼伺候。
曹富贵一路上楼一路骂自己,为甚要心软昏头,弄个祖宗回来养?然而木已成舟,小乔已经进了曹家的门,再让他反悔说不养……他富贵哥可没脸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第26章 孝敬
看着神色不善的曹富贵端了热水盆进屋,乔应年顿时警惕地挣扎着半坐起, 眼睛牢牢盯着他。
“看甚!擦澡!侬坐好, 把伤腿翘起来,搁在边上。”
曹富贵一边骂骂咧咧把人扶起, 裹着棉被靠在床边,一边使劲扯他那条破破烂烂脏得不成样,又被老酒伯剪开大半的糟烂裤子。
拖油瓶那件黑得发油, 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絮烂袄是老早让他剥了丢掉, 那件袄子给大黄作窝都嫌太破。小孩上身就光着,如今只剩下半条破裤遮身, 小乔涨红了脸扯着裤头不放, 坚决抵制曹姓恶霸的流氓举动。
“脏裤子扯下来, 遮甚遮?毛都没长齐个小鸟鸟,有甚可遮的?”
曹富贵嗤之以鼻, 一把将脏裤扯脱, 拿布巾撩起温水给孩子擦洗, 洗着洗着,布巾洗得乌黑,温水变作了泥水。
乔应年双手紧紧扯着被子盖住羞处,脑袋低到颈窝里,耳朵根都通红了。
擦完澡,乔应年还是不肯躺下, 富贵一瞪眼, 他才吭吭哧哧低声道:“我, 我想尿尿。”
烧退了大半下去,又出一身汗,阿奶让英子姐喂了他好多水,说是利尿补水,他憋了半天没吭声,当真憋急了。
富贵没好气地拎来只夜壶,扶着孩子放水,也感慨不已,道:“哎哟,小乔啊!阿哥可从来没这么侍候过人,侬比地主家少爷都享福了。记住,富贵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侬长大要是出息了,可一定要孝敬阿哥我,晓得不?!”
乔应年不吭声。
富贵也没理会他,七手八脚地倒了夜壶和水盆,又把他的脏裤子拎下楼,回转来把楼板上弄湿的地方拿了拖把拖掉。
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忙进忙出,乔应年突然轻轻说了声:“嗯。”
“啊?侬讲甚?没头没脑的。”
富贵忙出一身汗,莫名其妙地看看这别扭的小狼崽子,却见他又闷头睡下了。
日头下西山,曹富贵随口找个事由出去转了一趟,回屋时又背来满满一筐萝卜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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