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沅继续道:“小沛转让了百分之四的股权给他。”
董事会总共九人,包括两个独立董事,除却厉演、祝逢今和他,全票通过了厉回笙作为新董事的决议。厉沛进入管理层他没有话语权,但他完全有理由怀疑厉家大伯的居心。
“厉演的工作,应该还是由你来接替吧?”祝逢今问。
“是,”厉沅顿了顿,“二哥,生活上的事,我还是希望能多照顾你一些。”
言下之意,就是厉家的事从此以后与祝逢今再无关联。
这也是他们一早就约定好的。
明面上的不能参与,但并不代表私底下不能出谋划策,看来厉沅是被勒令闭嘴,厉沛不过就是仗着他们对他的歉意和忍让——其实真正算起来,祝逢今也并不亏欠任何人什么。
他在厉家倾注了多少心血,厉演一死,左膀右臂就跟着被卸下、架空,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苛待,但还是从舌根底下尝出了点鸟尽弓藏的悲凉。
“厉沛这么做,我能够理解。”
厉从却不能。
他放下叉子,连忙将奶油咽下,盯着厉沅:“凭什么?逢今……祝叔叔对我爸爸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人吧?既然都这么重要,为什么非要将他赶走呢,他哪里做错了?就因为不姓厉,不是他的家人吗?他失去的是兄弟,祝叔叔失去的、你失去的就不是兄弟?为什么要因为他的悲伤和愤怒再去牵连一个同样也受到伤害的人?有你们这样过河拆桥的吗?你知道他到现在肩膀都抬不起来吗,前几天还一直会被疼醒、坐车还会害怕,凭什么在需要的时候就情同兄弟,没做错什么的时候就要被孤立和针对?他又不是铁做的。”
厉从连珠炮似的向厉沅发难,嘴角还带了点奶油的白沫子,他激动极了,脸上和耳根都涨成红色,胸口跟着说出来的话剧烈起伏,最后急了,前言不搭后语,眼眶都跟着变湿,话音也变得颤抖。
“就你这样还跟人家吵架,还没开始骂就先哭了,”祝逢今摸摸厉从的头,“急什么,我自己都不觉得我有那么可怜。”
老三被说得眼前发黑,像是听见了这孩子磨了磨牙齿,嘴里发出嘶鸣,就差就扑上来咬一口了。
厉从还没缓过来,坚定道:“不用你来,我能照料好他。”
第12章
“厉从。”
祝逢今低声喝止,他不生气,却仍保有威势。
“你说得太过了。”
厉从这才注意到厉沅脸色怪怪的:“对不起,三叔。但我刚刚说的不是气话,您一定得往心里去。”
“臭小子,”老三不会真的跟一个小孩计较,何况他说的也不全错,“吃我带来的小玩意儿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横。”
他身体前倾,伸长了手去捏厉从的脸,手劲不小,捏出来几个指头的印子:“跟我出来一下,我告诉你点事儿。”
他嘴上这么说,实际已经扯住厉从的脸蛋往外拉着走了,厉从“嘶”地痛叫了一声,也像是惩罚似的没撒手,直到走出门口,厉沅还特地多走了几步,像是确定了在病房里的祝逢今不会听见,才定住位置,摸摸厉从的脸颊,小声道:“可以啊小子,观察力倒是敏锐,不睡觉光看你叔叔半夜疼没疼醒了?”
“他疼会发出一点点声音,”厉从解释,“我睡眠不好,晚上常醒。”
祝逢今手臂上那么大一个洞,疼痛在所难免,白天有其他事转移注意力,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切感知似乎都被放大。即便祝逢今已经按照医生的建议服用止疼药,药效过去的时候也很能忍耐,在晚上呼吸仍会比正常时候要粗重,鼻间也偶尔会发出一两声闷哼,偏偏都被厉从捕到了。
睁眼时,窗帘的缝隙中会有月光钻进,落在祝逢今的床脚。他能够借着光亮隐隐约约看到祝逢今躺得平坦,鬓角沾上冷汗。
“那你也该明白,他的精神是不太好的,容易头疼。”厉沅捏捏厉从的肩,“我就不再进去了,你江阿姨送的那箱草莓牛奶我得带走,去,给我提过来。”
头疼吗?
这倒是没有发现。
厉从点头,按照厉沅的吩咐进病房,抬眼目光落到电视上色彩斑斓的画面,突然想起他那会儿一边说话,一边自然而然地调小了音量。
还以为那是为了方便几个人交流。
并不是只有他才关心祝逢今。
那些细枝末节、边边角角,不止他一个人会留意和在乎。
他更没有立场去责备厉沅这样和祝逢今相识多年的老友。
厉从拿了那箱牛奶,出去的时候不太敢挺直胸背:“我帮你拎到门口。”
他跟在后面,脚步有意错开前方留下的影子。
“三叔,真的对不起。”
他感到脑袋被拍了一下,这次很有轻重:“别老是道歉了,你说的也没错。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你好好跟着你祝叔叔,把自己管好就行,别给他添堵。”
厉老三长得高大凶恶,眼神收敛的时候却很容易靠近,他接过厉从手里的牛奶,放到车上的副驾驶:“回去吧,我有空还给你带蛋糕吃。”
厉从站在路边,看车子跑得没影了才回到病房,祝逢今坐在沙发上等,电视里传出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厉从两三下收掉桌上的盒子,又坐到祝逢今身边,距离却不像之前那样亲近。
“坐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收拾你,”祝逢今还有心情打趣,“把你三叔气走了?”
厉从这才挪了挪屁股:“是。”
“他还挺好哄的,没有隔夜仇,你给他那么多草莓牛奶,够他消气了。”
等少年凑近了,祝逢今才看见他脸上红红的指印,那是厉沅捏的,一时半会儿还消不掉,厉从自己没有察觉,顶着印子走了一路。
厉从又想叹气,可想起厉沅告诉他别老是道歉,牙齿咬了咬上唇,悄悄抬眼看看祝逢今,却发现那人嘴角微微扬起,双眼多少写了些愉快。
皱眉、敛下巴、时常处于紧握状态的手指,祝逢今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天以来他无意识中传达给厉从的情绪,他像一只被弓箭所伤的野兽,为了不让别人察觉而多加掩饰,装作自己不是在跛行,不需要去搀扶。
可厉从同样也经历过失去。
他也走过艰难又逼仄的路,所以即便不能完全相通,他也能跟在祝逢今身后。
低迷消沉的神色他见多了,现在看到他稍稍展露的笑容,厉从觉得心热热的,连带着脸也有种滚烫的错觉,他抬手一摸,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说不定刚才三叔在他脸上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指印。
也明白了祝逢今嘴角的那点弧度从何而来。
他将手放下,怕揉散了红印。
甚至希望它们能在自己的脸上留得久一点。
当初江医生告诉祝逢今起码在医院住上十二天,他怕江未平又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将时间卡在了十五。枪伤被悉心照料,没发生感染,恢复的势头不错。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肩峰一折,短时间内仍然活动不开,收拾东西这样的事只能让厉从来。
小孩懂事听话,他们每晚都会看电视,还是那部动画片,大概是那晚老三将人拉出去特意提醒,音量从那以后就往下调低了两格,让祝逢今不觉得吵闹,也能静下心来跟着放松。
其实他的精神也没有那么贫瘠。
只是跟不太上厉从的活力。
他以为他做得足够好了,在厉从面前是一个威严的大人,但其实孩子的视角很独到和敏锐,厉沅也许会注意到祝逢今上下车时的反应会比往常慢半拍,却不会那么直白地说出“害怕”二字。
这是冷静的副作用。
“巧克力、牛肉条、糖山楂球、曲奇饼干、牛奶糖……字典,”厉从把东西挨着放进小背包,清点了一下行李箱,“你的牙刷我也包好了,应该没有落下的东西。”
装着厉从的“宝贝牙刷”的二十八寸箱子被横放着,厉从膝盖压在上面,弯腰去拉上拉链。他像是什么都想带走,连床头颜色清淡的月季都要低头去嗅嗅,一个背包也是被各种零食和小玩意塞得鼓鼓的。
厉从胖了一些,先前突兀的颧骨已经被脸颊边鼓出来的肉补充得自然,整个人像被阳光重新照过了一样。手上和耳轮的冻伤也好得七七八八,头圆额平,发梢不再短得刺手。
厉从套了件灰蓝色的棉服,帽子上边一圈轻飘飘的绒毛,跟着毛茸茸的脑袋一起晃动。
“零食也就算了,字典家里不缺,各种各样的都有。”
祝逢今已经穿戴完毕,站在一边,眼看着箱子越来越满,厉从却还是什么都不愿意放下。
他很受医院里女孩儿的喜爱,那群小姑娘大多都是研究生在读,每天除了工作,还忙着学习和各类考试,在闲暇就爱拉着厉从聊聊天。其实厉从在人前还算腼腆,姑娘们碎碎叨叨的时候比较多,可他侧耳倾听的样子就是让人感觉很舒服。所以平时有什么零食也会想着他,听说厉从出院,纷纷往病房里跑,稀里哗啦留下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没关系,反正也不重,我也想多认识一些字,”厉从道,“以前都是妈妈给我读故事书,我小学的时候不喜欢语文,老师让查字典认生字我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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