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不自觉跟了过去。
“谢了兄弟。”他朝魏小龙打了个手势,“怎么又回来了,你在附近办事?”
魏小龙没点头也没摇头,对赵孟的客套不置可否。
“刚办完。”他直接提供了答案。
赵孟吐出一口烟。
“那该回清河了吧。”
“不回了。”魏小龙回答。赵孟挑起眉看他,发现魏小龙也抬起了头。
“受人之托,我在省城还有事做,办事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以后还会遇见的。”
他朝赵孟笑了一下,或者说,嘴角动了一下,他本就是坚毅利落的长相,神色肌肤衬得两只眼黑白分明,那么做时,瞳孔都仿佛有光迸射。
赵孟头脑一热,就问出来了。
“你们清河,有个清河康复中心吗?”
魏小龙闻言抬起了眼皮。赵孟感觉自己的喉头在那个动作前收紧了。那话题颇不寻常,他问得又太过冲动,事前根本没有编好理由,正打算硬着头皮糊弄魏小龙“你问这个做什么”的质询。没想到魏小龙只是瞥他那一眼,并不曾多问。
“不在清河定居的才喜欢用那个叫法。”他掐着烟告诉赵孟,“现在的康复中心是整改过的,和以前的不是同一个。以前的是从第四人民医院精神诊疗中心划分出来的,我们那片都叫小时候的叫法,叫四疗。”
赵孟定睛看着魏小龙。
“四疗是做什么的?”
魏小龙哼哼了一声,将快要燃尽的烟头在垃圾桶边缘摁灭,然后清了清嗓子,往嘴里丢了一刻薄荷糖。
“关疯子的呗。”
赵孟僵住了,他那张总是表情刻板的脸锁住了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多年来与人打交道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问下去了,接着问下去就太引人怀疑了,可赵孟心底的声音却叫嚣着想要冲破喉管的封锁,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宋栖然近在咫尺的画面,他记得宋栖然露出过一种神情,当遇到一丁点值得开心的事,就显露出一副兴奋但又疑惑的样子,好像从没料到过那些好事会发生,好像能有个人第一见面就喜欢上他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赵孟因为那些闪回的片段捏紧了拳心。
“那,送进去的人都是怎么治疗的?”
“治?”魏小龙突然丢出来一个反问句,他难得会有不直接回答问题的时候,似乎赵孟提起的话题也牵引起了他的情绪,他盯着赵孟,眼神里有和天气一般的阴霾,
“你觉得以前的四疗为什么会被封?”
在那个瞬间,魏小龙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升腾起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他靠近赵孟,在赵孟本能绷起身体摆出防备姿态的瞬间锁住了他的袖口。
那是个极具倾略性的动作,赵孟往后退出半步想要避开,却被魏小龙一个动作轻松摘走了指缝之间快要烧完的烟。
“你听太认真了。烫手。”魏小龙对他说,转而将烟头轻松弹进垃圾桶。做完那个动作后两人之间方才还说不清道不明的剑拔弩张感也忽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仰头观察了一阵依然有些乌云飘荡的天色,掏出兜里的车钥匙,朝赵孟抬抬下巴。
“你下班了吧,回家吗?我顺你一程?”
第十二章
赵孟有一种错觉,当自己报完那一串地址以后,魏小龙的表情中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初来省城,人生地不熟,等到魏小龙稳稳当当把他送到小区的门口时赵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道错觉的成因。
他回的是宋栖然住的房子,像这样规划精致的小区,对于赵孟这样仅仅在城里占了一个编制的外地人来说是过于奢侈的,他料想魏小龙大概是生了疑,又不方便明说,只为了避免麻烦,给了个尴尬的解释:
“和朋友合租的。租金分摊一下,也不贵。”
魏小龙点点头,将车门解锁,在赵孟打开车门欲下车的前一刻,他突然叫了一声“孟哥”。
赵孟回头,对上魏小龙一张情绪不分明的脸。
“和人一起住,少抽点,会有味道,不好。”
赵孟的嘴角抽了抽,连谢也忘记道就下了车。今天的魏小龙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但他无暇顾及那种怪异,因为宋栖然还在等着他,进门前,赵孟在电梯里对着金属板的反光观察了一阵自己的表情,又不自觉想起魏小龙那句奇怪的劝解,钥匙插入锁眼前鬼使神差地拍打了几番身上的外套。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余留的气味给拍得够干净了,却在门开的瞬间依旧闻见空气中淡淡的烟草气息,赵孟纳闷驻足,才发现原来是宋栖然,他比自己早一步到家,正站在露台的窗边,开着一条窗户缝,手里捏着一只点燃的烟。
赵孟从前是完全不晓得宋栖然会抽烟的。他在这间屋子里过夜的次数不少,却从没见过香烟打火机一类的用具,寻常时候宋栖然身上的气味也十分清新,很难想象他做一个转过背去低头点火的动作。
他听见了赵孟开门的动静。
“我看见一辆车开出去,车牌好像是清河的。”宋栖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他音量不大,赵孟隔着整间厅室只能听见模糊的内容。他看见宋栖然一只侧耳,窗缝吹进来的冷风扑棱着耳后的一些碎发,细碎又柔软,赵孟换好鞋子,走过去挽住它们,将那些碎发缠在指尖。
宋栖然侧身贴进那只温暖手掌。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其实是清河人?”
“你的同事提到过,就是上次到家里来的那个。”
宋栖然点了点头。
“对,差点忘了,他也在那儿待过。”
他顿住几秒,想起什么似的追问: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他没跟我说你还抽烟。”赵孟轻笑,从背后顺势环住身前的人,他们身高差得刚好,赵孟挺直身板可以用鼻尖蹭到宋栖然头顶的发旋。
宋栖然一愣,低头看了一眼,将没抽几口的烟匆匆熄灭。
“这样是不是很讨厌。”赵孟的话让他忽然回神,转身之前抓乱了头发。然后才彻底将注意力从窗外拉回,以征询眼神看向赵孟,睫毛轻颤,眉心微蹙,有种小心翼翼的迷糊的可爱。赵孟听见他说“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以后都不碰了。”,心中顿时挤满一片温柔,低下头去吻他。
“不会,你什么时候都可爱。”
宋栖然对他嫣然一笑,好像被这样的夸赞逗乐,他安静下来,流连的目光爬过赵孟的脸颊,每一寸,含情审视着那人无比真挚的眼神。
“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好?”宋栖然问。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你。”赵孟回答,他揽着面前人,像抱住一件心爱的宝贝。
宋栖然带着些微烟火气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唇角上。
“你真傻,连我父母都不会这么想。”
赵孟去抓那只手的动作僵在了空中,这是宋栖然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父母,联系上不久之前同魏小龙谈过话的内容,始终藏在赵孟心底的怜惜感觉破土而出,生生压过了刚作势要抬头的情欲,近在咫尺的宋栖然看上去依旧是个漂亮、精致的小东西,但谈起父母家人时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疏离,让赵孟陡生出一种想温暖他的冲动。
“别怕,我爸妈就是你爸妈。”
他那句话说得荒唐,连宋栖然都觉得好笑。
“你这是在求婚的意思吗?”
“你要做我媳妇吗?”
“中国没有同志婚姻法,咱俩要想进一个户口本我只能叫你一声哥了。”
“那就叫哥,多叫几声听听。”
“不好,不叫,”宋栖然推开赵孟,在他脸颊上拍了两下,“我爸妈想再要一个儿子想疯了,我才不把你给他们。”
两人本是在话赶话的打嘴仗逗趣,宋栖然突然提到家里的情况,让赵孟一愣。对他们这个群体来说,父母的态度永远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能开诚布公谈论家庭的幸运儿一直都是少数,更多时候大家会自觉去避免触及那道开关。
可宋栖然开上去好似不受什么影响。
“他们做过试管婴儿,两次,我都知道。以我妈那样的年纪,两次已经是极限了,出于健康的考虑医生严令禁止他们再试,但我爸还想出国一次去碰碰运气,结果一不留神病了,就没去成。上礼拜他们刚去医院检查身体,可能还要手术,所以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我有属意的对象,可以先带回清河见一见。”
赵孟万万没想到宋栖然轻飘飘说出口的话会是这个,自打上次张大春有意无意漏出来那么一点陈年旧事之后,他一直忙着在内心勾勒一个宋栖然因为性取向问题而备受家族冷落,感伤缺爱的形象,陡然听见对方长辈竟然有带男朋友回家见家长的想法,脑回路根本来不及转弯。
“你爸妈……他们……?”
他结结巴巴的,宋栖然眨了眨眼,“噢”了一声,领会了他的意思。
“我的事家里人很早就晓得了,他们不反对的。我在清河还有一套婚房你知道吗?比现在这个要好,甚至连车位和车都准备好了。我妈选的户型,她为我花钱的时候总是很舍得,一点也不含糊。不过这些年我一直留在省城,很久没回过家了,这次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入院通知下来以后就一直嚷嚷着要为我安排人生大事,搞不懂他们想什么。居然说可以趁他们还在世,可以帮忙办理一个过继手续,这样就算国家还不承认同性之间的婚姻,也可以受到法律保护,还有家里面的公司,继承权怎么分一类乱七八糟的问题,你说他们是不是想要个便宜儿子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