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旗拿起手机,对同伴们发了消息:“我还去给精壮小伙子送温暖!”然后离开寝室,再次朝汪贺西的教室走去。如果他是一个身心疲惫的中年人,那或许可能“算了”,并给自己装点上各种漂亮华丽的借口,诸如“高情商”、“生存智慧”、“成熟表现”之类。他甚至都不用自己去想,事实上已经有了民间哲学家帮忙创造了这些恶毒的词汇,戕害着失意人的心灵。他们与杀人无异,而王雨旗呢,难道因为一次失败的挑战而钻入舒适圈中开始慢性自杀么?这一次他没有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他觉得自己做了正义之事,替全校师生实践了无人敢实践的言论自由,他有什么可感到羞耻的呢?羞耻的应该是汪贺西罢!
下课铃声再次准时响起,教室里涌出一波又一波的人,纤细的灵魂与腐烂了的行尸走肉混将在一起,没人可以分辨。王雨旗焦急地盯着那狭窄的门。
“你找汪贺西么?”
“是的。”
“他没来上课。”
“哦……”
“你可以去他寝室看看,穿过花园。”同学给他指了个方向,“那幢楼。”
“好的,谢谢。”
他转身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又情不自禁地跑了起来。王雨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急躁,但凡是心中所想,身体就一定诚实地执行,比如现在,他满心就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找到汪贺西,那没有什么会是阻碍,坚硬的石板路也好,密集的人群也好,可笑的娘娘腔的奔跑姿态也好。这是他最痛恨自己的地方,也是他所骄傲的地方。
他每一次奔跑的时候,都像是在深渊边缘虎口逃生的历险。
“喂。”
“啊!”王雨旗措手不及被拉住,他吓得满脸惨白朝身后望去,“汪贺西?!你拉我做什么?”
“难道你还想再撞我第三次么?”汪贺西站在学校花园的小径旁,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将所有的云朵遮挡在天边。“我……啊!喂!”王雨旗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扯住领子拉去树后,“你放开!”“放开?”汪贺西一挑眉毛,怒极反笑弯起嘴角,“我舍得放开你?”
“你干嘛?”王雨旗被迫仰头看着他,心脏砰砰直跳。
“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干嘛。”汪贺西攥紧他的领口,缓缓凑近,“背后调查我,胆子倒不小。”
王雨旗咽了口口水。
“王雨旗,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呸!”王雨旗也不知哪来的怒火,反唇相讥倒,“你以为你是谁?我调查你怎么了,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还,可拉到吧。”
汪贺西看着眼前这人眉毛拧起伶牙俐齿的,竟然忘了骂回去,就这么傻乎乎地攥着人家的领口,视线朝下,能直接见到藏在体恤里的乳`头……他当即就松开了手,不自在地站远了开来。就在他要开口讲话的时候,小径旁凭空出现两个人过路人,鬼鬼祟祟,交头接耳:“他们两个刚刚好像接吻啦?”“我拍下来了。”汪贺西看看王雨旗,再看看那两个好事者,直接愣住。王雨旗也发现了他们,朝他们喊了声:“看什么看啊?!”那两人嘻嘻哈哈跑走了。
汪贺西捂住额头。
王雨旗好不奇怪:“他们讲什么呢?”
“没什么……”算了。
“那个,我要问你,你之前在台上讲的算不算数?”
“什么?”
“你怎么给我装傻?!”王雨旗向前一步,怒目圆睁,“你说过,如果你赢了这次竞选,就选我当副手帮你管学生会。”
“我没说过。”汪贺西后退一步,险些贴上树干。
“好你个汪贺西,说话不算话,不要脸子!录像都给你录下来了。”
“我只说过我会给你一个进学生会的机会,没说过喊你管学生会。你做梦呢?”
王雨旗顿了顿,继续讲:“那你得说话算话。我帮你拉选票。”
“你不是当着全校人反对我么?怎么这回当叛军当得那么快了?”汪贺西有点好笑,双手插进西裤口袋,再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内心所谓的正义感也不过如此。王雨旗早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各种评价,根本不在乎这位执委会主席的态度,只是讲:“我帮你赢,让我进去。”他眼内坦荡荡的火如跳动的音符,敲击在汪贺西的眼内,奏成了一曲数年来未有之新乐章。
“行啊。我既然说了就不会反悔。”
“很好。”君子协议,肮脏约定。
“我很好奇你能用什么办法帮我赢。”
“我、我还没想好。”
“那你最好快点,投票还有……”汪贺西看了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就结束了。”
王雨旗看到他手臂上殷红的一块,明显是烫伤痕迹,好奇地观察起来:“你手怎么了?”问完随即意识到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不会吧?!你这个皮肤基因也太脆弱了吧?我被你浇到头上都没事情。”
汪贺西不响。
王雨旗的手机提示音突兀响起,他点开看了一眼,表情开始精彩起来。汪贺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脸,发现这个人似乎哭过,眼睛又些红肿,但是他看向你的时候绝对不会让你有任何怜惜之情。
“汪贺西,你最好看看学校论坛。”
他闻言掏出手机,打开便有无数的信息提醒涌出来,还没点进最热帖子就眼皮一跳。之前那两人显然把自己攥着王雨旗讲话的样子拍了下来,还传上网去,照片乍一看就像二人在接吻。底下的评论精彩丰呈,堪比自己公然出柜。
王雨旗想了想,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开始握着手机打字。汪贺西看到最新一条评论:
Yuki:明显的借位照片就不要博人眼球了,他根本不认识我,我是去找他道歉的。再一次,对不起汪贺西,你明知我污蔑了你还愿意敞开胸怀邀请我进学生会。你是真君子。
“行了。”王雨旗放下手机,朝他扬了扬下巴,“礼拜一别忘了请我上班哈。”说罢扬长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8
小胡坐在阳台晒太阳,将王雨旗他们家的花草一样样看过来。阳台种的最多的是各色玫瑰,香槟色的花苞与浅紫色的卵形花瓣簇拥在一起,悄悄舒展开,纯净的黄色裙摆带着水汽装点在一片雪白的玫瑰花朵中,当浅浅的桃红色的花瓣被风吹落的时候,连空气中抖动着香甜的味道。缠绕的枝蔓细细编织着露台纤细的铁栏,角落里的金雀花安静地摇动着,观察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胡接过王雨旗递来的饮料,讲:“没想到你还有创造美的天赋。”
“不是我种的,我妈弄的。”
“哇,看不出来。开门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你哥哥。”
王雨旗笑了笑:“她一直喜欢留寸头。”
“为什么?”
“我妈拳击教练啊,留长头发多不方便。”
“你怎么不学学你妈,练就一身阳刚之气?”
“得了吧,我不够在学校里出丑的了。”王雨旗拉开椅子坐在小胡旁边,同她一道看楼下的马路,“你说会不会有人想打我?”
“咱们学校都是装模作样的读书人,没那个血性。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一闹……”
“怎么了?”
“可能真的不会有人喜欢你了。”
王雨旗不响。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疼疼和鸭绒是不是生气了?”
“嗯。”
“我做事冲动,容易为了目不择手段。你们以后多拦拦我吧。”
小胡翻了个白眼:“拦得住你么?”
王雨旗拆开华夫饼干,慢悠悠洒在盘子里递给小胡:“我觉得我有点表演型人格,一被人关注就人来疯,有没有?”
“我看你有点婊型人格。”
“你!”他抓起两块饼干朝小胡扔过去,小胡大笑起来,赶紧扔了回去,二人跟小孩似的玩了一阵,玩累了靠在一起坐着,就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能听彼此起伏的呼吸。
王雨旗讲:“昨晚上我看魂断蓝桥,哭得稀里哗啦的,跑去看影评,看到许多评论说玛拉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命运,太理想主义,为了所谓的自尊心而死要面子活受罪之类的,我真是打心底里觉得恶心。”
小胡拿了块点心塞嘴里,不响。
王雨旗坐直了身子开始比划:“就好比一位智者规劝热情求爱的姑娘,你狂热的爱情完全是有道理的,但是为什么要为了对方而奋不顾身呢?不如合理地规划自己的时间,健身,阅读,积累一些财富,做更好的自己成为别人的女神之类。乍一听是很有道理的,但是那姑娘的爱情就此完了,被躲在丛林后的功利主义完完全全地谋杀了。这些’聪明人’人憎恨一切奋不顾身的情感,认为汹涌决堤的感性是愚蠢的代名词。但是……但是……”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几乎在此时涨红了脸,动作显得格外笨拙,“但是,对我来说,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只有这种愚蠢才能震撼灵魂,只有玛拉在蓝桥的死亡才能成就我对爱情的一切幻想,最崇高的幻想。”他此刻面色绯红,眼里几乎是噙了些晶莹的泪水,与周围玫瑰花瓣上的水珠一道快速地蒸发在这暑气里。他结结巴巴地向挚友表白:“那天你问我为什么格外热衷成立社团,因为我太寂寞了,我想至少自己能争取一些机会感受更多的人和事,感受爱,身体也好,心灵也罢,我想趁心灵还没有枯萎的时候轰轰烈烈地爱一次。”他的真诚与任性在花朵的簇拥下被放大到极致,每句破碎的演说词都成了夏日青春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