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出列道:“皇上仁厚上达天听,方解了此番祸事。然逆臣忠顺包藏祸心、天生反骨,乃是养不熟的中山狼,臣以为,当杀。”
又有龚如守、杨希等人复议这话,赫连扣闭着眼,好似并不甚满意,底下有些人思忖着这忠顺亲王毕竟与皇帝乃是骨头相连的同胞兄弟,他心里于心不忍也是正常,何况忠顺背后毕竟还站着一个陈皇太后,有那心思活络的不免蠢蠢欲动起来。
“英国公,不妨你来说说。”
宋武阳的脸色越发难看,不由死死握紧了拳头,英国公府位高权重,他也是看得清大局的人,若非自家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先踏上了忠顺的贼船,他又何至于被连累至此。想到母亲临终前要他答应看顾两个弟弟才透出满足的浑浊双眼,想到家中还不满三岁天真纯稚的嫡玄孙,宋武阳闭了闭眼:“臣以为,当斩——”
“好你个宋武阳!竟要献我儿于死地,你才当杀!你才当斩!”
兀地里一道尖利女声划破朝堂寂静,贾环抬了抬眼,只见一个宫裙凌乱、披头散发的女子冲进殿来,素色的衣襟上满是鲜红,衬得本该美艳端庄的面容平白狰狞起来。她的身后紧跟着进来许多着黑甲的侍卫,却是被她方才发疯一般的自戮吓怕了,如今投鼠忌器,只恨这女人不得安生,害他们闯了大祸。
“有刺客,护驾!护驾!”大臣们轰然散开,有几个头脑清楚些的一边高喊一边踉跄着朝皇帝跑来,贾环本就离得近,一见这情况,顺势便朝台阶上跑去。
刑十五挡在赫连扣身前,帝王提高声音喝道:“肃静!乾清宫上,成何体统!母后不在后宫好生歇息,来前朝意欲何为?”
陈皇太后冷笑一声:“哀家要是还待在后宫,只怕今日你这孽障便要杀了哀家的亲儿子!”
众臣一听这话,更是吓得不行,这二位可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物了,如今简直撕破了脸面,他们这些听了皇家秘辛的哪还能好的了?
贾环淡淡道:“太后娘娘慎言,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这‘孽障’二字从何谈起?”
陈皇太后瞪他一眼:“你是个甚么东西,也敢指责哀家的不是!我是他的母后,要骂便骂,由得你们外人来插嘴?”
贾环道:“微臣翰林院修撰贾凤璋,在太后娘娘跟前儿自然算不得甚么。只是后宫素来不得干政,逆臣忠顺之罪状罄竹难书,早不与皇室相干,但请娘娘自重,莫为一孽障坏了祖宗规矩才是!”
贾环嘴皮子伶俐,几句话便将陈皇太后对赫连扣的侮辱回了过去,气得这纵横后宫十余载的女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文武百官大气都不敢出,如今明眼人都看得见,这位新科状元已然是皇帝身边最大的红人了,陈皇太后的态度纵然骄横凶蛮,但贾环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赫连扣竟未有稍加阻拦,可见真真儿是宠爱到了极点,何况......
有头脑聪敏些的隐晦打量一眼陈皇太后,暗自思量,这位拎不清的太后娘娘,只怕是得意不了太久了......
陈皇太后自知即使斗嘴赢了也没甚么大用,更不愿与这等小人物纠缠,几步走上台阶向赫连扣放低姿态垂下臻首,语调凄然道:“皇帝,城儿与你一母同胞,如今之事不过是他迷了心窍一时糊涂,你只消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算哀家求你,他是你的亲弟弟,纵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饶他一次可好?”
赫连扣大概打从生下来起也没听过他母亲这般软言好语、委曲求全,这话放在七年前倒是得用的很,数月前也未必不能叫他触动,只是如今冷眼看着,却是只觉嫌恶厌憎,恨不能连这女人一道拿下斩杀了。
说的倒是好听,忠顺迷了心窍一时糊涂,若非赫连扣留有后手,如今败的还不见得是谁?这女人,待赫连扣可有一丝为人母的自觉吗?
贾环怒极反笑,突然在赫连扣面前跪下,广袖中露出一截艳丽的明黄:“皇上,臣凌晨时恰巧在元后旧址处得了一份诏书,只因事出突然未及呈上。观其蛛丝马迹,只怕却是真正的先皇遗诏,如今太后娘娘提到先皇,臣方记起,还请皇上恕罪。”
赫连扣道:“可曾打开看过?”
贾环躬身道:“自是不敢。”
陈皇太后一时欣喜若狂,不想吴氏那蹄子说的果然是真,却又懊悔因厌恶元后之故不曾去她旧宫看过错失良机,当下也管不了许多,尖叫道:“快拿来给哀家看看!快拿过来!”
“这......”贾环迟疑地看了看皇帝。
赫连扣微微颔首,神情漠然:“自然是叫母后先阅。”
贾环应是,拖着圣旨行到陈皇太后面前,女人一把抢过,展开细细看过内容,却是气得两眼发黑,她自认对乐宗知之甚深,也断定他会因愧疚而对她母子俩有所袒护,可是没有?居然没有?
陈皇太后哆嗦着抬起头,赤红着双眼声嘶力竭地吼道:怎么可能没有!一定是你藏了起来,你存心不想让我的城儿活下来!你果真是个孽障,当年一早便该掐死在襁褓里!”
百官哗然,只道这女人果真疯了,当庭说要皇帝死,这可真真儿是丧心病狂不足以形容!
贾环侧对着文武百官,却是微微倾身,低语道:“太后娘娘可真是冤枉了皇上,烧了您与王爷活路的,可是微臣。”
陈皇太后已然被怒火和惊恐烧昏了头,她敢仗着胆子来闹的依凭不外是赫连扣的“孝道”与乐宗的遗诏,如今两样都没了她才体会到了那种绝望和畏惧。贾环细柔的声线摧毁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脑子里仅剩的唯一的愿望就是——
杀了这个人!
小状元二次救驾这个段子已然成了街头巷口说书先生的新宠,直把那贾环描述的如同武松在世,秦琼复生一般,端的是个双拳能站人,两臂能跑马的真肌肉汉子。
“自那以后啊,这太后娘娘可是一病不起喽,时常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唉,多谢各位赏光!多谢多谢啊!”
“这疯病啊,没得治!我隔壁那家的婆娘便是,一发作起来可是谁都不认,一口能咬下他汉子的半个耳朵!”饕楼大堂里,段子刚说毕,其中一个听书人便嗑着瓜子向同伴说道。
旁侧那人立时回道:“可不是呢!咱们皇上可真是个大孝子,就这样还好生供养着呢!仁义、纯善,没的说!”
诸如此类的评论在民间多如牛毛,忠顺问斩之事因此次行次而顺利得叫人咋舌,连素来秉持大义的御史也不曾多加指手画脚。只是其中仍有不谐之音,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流言,文人间开始盛传一个说法,这忠顺和皇帝的罅隙,起于当今新科状元贾凤璋,更有歪曲事实之如忠顺围困郡王府实不过为情所迷,要赫连扣交出贾环,本没有谋逆之心,纵然有,也是贾环这佞臣挑唆来的。
君若不信,端看如今贾环还在乾清宫偏殿备受圣恩便是铁板钉钉的证据。
“这说的可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弄得我都要以为曾和忠顺又过一腿了!哟,还有情信为证啊,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啧,酸死我啦!”贾环翻了翻邸报,笑得微微弯起了双眼。
赫连千疆躺在他怀里,抬起头问道:“他们这是在污蔑老师,老师怎么还这般高兴?”
贾环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父皇正愁赏我甚么好,如今却是有人自送上门来了!”
龙鳞卫的效率极高,这事情很快便查的水落石出,背后推手竟是当初同在郡王府的吏部尚书与山东布政使黄英次子黄博文、林如海族兄之子林墨玉与如今在邸报抄报的落魄学子段酆。
贾环捏着信笺感慨道,这可真是冤家凑作堆,不必他一个个地找了。
黄家是忠顺派系,只因黄英人在山东处于后勤位而不曾入宫,故此才成了漏网之鱼。如今黄英被召回京都,自知皇帝饶不了自己,正是闭门思过求一条活路的时候,却不知一贯宠爱的小儿子给自家惹上了天大的祸事。
这天黄府门口来了个衣衫薄弱的女子,生得艳丽美妙,口称怀了黄家二公子的骨肉,惊得黄英夫妇险些从太师椅上蹦下来。黄家子息薄弱,黄博御虽与吏部侍郎之女结亲,却久未有所出,更因他岳家本是忠顺跟前的红人而不敢轻易纳妾,黄博文倒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地往家里领,奈何倒像是早先失了精气一般,那么多丫头小妾哪个也没见肚子有动静。
如今乍一听,虽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黄英还是喜上眉梢,忙找人将幼子找了回来问个清楚,见果真是与他好过的姑娘,方欢天喜地地迎进了门。
这女子,正是千方百计从林家逃出来的云容。
她进了黄府,倒好比进了个天堂,黄英夫妇待她甚好,黄博文更是贪爱她颜色日日求欢,后院里那些个早先纳的姬妾更是不足为患,她心里极为得意,想到往日坏了黛玉婚事却更是不敢提,只怕毁了如今好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
一月过去,赫连扣都不曾有动作,那些当时投靠了忠顺的臣子如今最重的也不过是罚俸半年,禁足三月,黄英心里的石头便稍稍落了地,熟料翌日便有一群自称林阁老府上的家仆同数十个京卫找上了门,要捉拿罪婢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