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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 (它似蜜)


  当晚开饭时已经过了八点半,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家叫“海底捞”的火锅店。邱十里隐约记得几个大学同学动不动就喜欢在这里聚餐,说是服务好味道也好,后来也在旧金山的中国城见过几家,但他自己没进去过。
  这次亲身一试,邱十里见识到了,海底捞服务确实很好,好得都有点让人意想不到,放下别的不提,单说这件——饭桌上,他挨在时湛阳旁边挨得很紧,涮好一波肉啊菜啊蘑菇啊,又上赶着全都往时湛阳盘里放,也许是这些行为暴露了什么。总而言之,当他们结账准备离开,服务员突然塞给时湛阳一个两掌宽的盒子,邱十里推着轮椅,在后面看,这盒子是心形的,半透明的粉色玻璃,里面花花绿绿全是糖果,塞得满满当当。
  怎么像送给小孩子的礼物似的。
  不对,向喜糖。邱十里心里动了一下。
  只听那小姑娘笑眯眯道:“两位新年快乐哦!”
  时湛阳也笑眯眯的,“谢谢。”
  邱十里不吭声,突然俯身亲了大哥耳朵一口,这才抬眼看那服务员,“你猜对了,新年快乐。”
  小姑娘张着嘴巴,眨着眼睛一脸兴奋,说要给他们拿优惠券,嗒嗒嗒地跑回前台,等她再回来,方才的两位已经不见了,只剩一排坐着等位的食客,有的脸上还残存着惊讶的表情。
  回往公馆的路上,时湛阳联系上即将参与手术的专家,一共三个,一个是全美最权威,一个来自他自己投资的研究室,还有一个经验极其丰富,时湛阳的老朋友——那位荣格的老爹心脏问题很大,一直都是由这位负责治疗操刀。
  三位医生已经在旧金山碰面,就等着档案袋里的手记传送过去,即刻开始会诊。对于那种无法被任何机器检测出来的特殊芯片,纸上的记录固然是重中之重,邱十里本人是否到场则是次要的。时湛阳知道,那几个老专家要讨论上好一阵子了,这也正是他现在想要的。
  这样顺利的时候又有多少呢?尤其是这样飞雪的冬夜,他们身处中国的南方,多少文章诗词念念不忘的江南。雪也是漂亮的雪,时湛阳喜欢用雪来比喻自己珍爱的东西。
  “ナナ,”当邱十里停好车子,公馆的灯火通明和竹林的飒飒在细雪中,在眼前,暖融融地明晰起来,时湛阳道,“我们一起过个春节吧,就在这里,你喜欢吗?”


第五十六章
  邱十里对春节最深刻的印象停留在十多岁的时候,那几年家里很热闹,各路朋友拜访,他被要求剪短头发,穿上大红的毛衣,帮忙做些琐事,还要站在门口迎客,分发印有家族铭印的红包。这种安排主要是因为,邱十里这个身份比较合适,年龄小,还是养子,但好歹算是家人,他也总是兢兢业业,保持着和善有礼,让人觉得亲切,同时受到尊重。
  时湛阳则对那些喜庆衣裳不屑一顾。他年年我行我素地继续黑白灰,有时陪着父亲和贵客谈笑,接着路过满座的沙发,同那群相熟的纨绔子弟闲聊几句,其余时候则会站在家门的另一侧,对着那片修剪整齐的冬青抽烟。和邱十里隔了两步远,他望一望驶近的车辆,再懒洋洋地看两眼红色高领一侧的乌黑碎发。
  有客人来时,时湛阳就会和邱十里一块递红包,眼见主家的太子爷亲自“屈尊”这么干,客人往往受宠若惊。把客人迎进去了,时湛阳又把烟杆递到小弟嘴边,问人想不想尝尝。
  邱十里总是十分严肃地拒绝,正如时湛阳拒绝红色毛衣,他们都有各自的坚持,只有一年例外。那年邱十里虚岁十六,全家人的毛衣都是卧病在床的邱夫人亲手织的,时湛阳半句话不多,从早到晚地穿。于是这门口就是两团红了,邱夫人笑说他们像对门神,时湛阳大笑,邱十里则腼腆地垂睫不语。
  母亲被搀扶着离开之后,邱十里看着远处走来的几个客人,轻声说:“兄上穿红色很好看。”
  时湛阳也看客人,隔着烟雾看,认出那是一个和父亲不清不楚的韩裔小演员,领着一众花枝招展的朋友,年龄大概比他还小。“我不喜欢。”他说得满不在乎,平日见红太多,确实有点生理性的疲乏。
  邱十里忽地朝他转过脸,“可是中国人结婚的时候都穿红色。”
  时湛阳略有诧异,“是啊。”
  我会结婚吗?他当时想。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交女朋友的时候他就根本没考虑,更何况前两年女朋友还死了。时湛阳素来没兴趣拖家带口照顾妻儿,也没兴趣背着负罪感找小演员寻欢作乐,就算到了父亲这个年龄,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深,负罪感倒是都淡化了,甚至能把偷情对象请来家里,和妻子坐在一张桌上过春节,结婚仍然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时湛阳可以接受责任的覆压,可以全心全意履行,那些是生来就挂在他身上的,因为他是长子,是长兄,也因为他手握大把年轻,他自命不凡。可要是额外再来些什么,他认为盲目接受就是傻子。
  邱十里则从大哥手里摘下那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认真地含入烟气,吐出乳白的雾。
  “好苦。”他说,
  “日本人结婚穿白色,我在村子里见过,”他又说,“兄上不讨厌白色。”
  话毕他就给来客递红包去了,完美地笑,用韩语说着新年快乐,还被那个小演员以及一众姐妹摸了头,就像在逗什么小猫小狗。
  邱十里没有表现出抗拒,时湛阳嗅到那股脂粉气,心中想把那女人拎出庄园丢掉的想法却冲到了顶点。他知道就算这么做了,如今的父亲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就算能怎么样,他也不是不敢,但他不知道还能和母亲一起过几个春节,既然母亲选择闭上只眼,他就实在不想搅局,于是用力忍着,捏着那支被还回来的烟。
  他又去看邱十里,邱十里咬着嘴唇,似乎正在紧张什么。时湛阳忽然想到,的确,白色,他也参加过传统日式婚礼。然而洁净无瑕的白无垢是给新娘穿的,男方的内衫、裙裤、褂子全部是黑。
  日本人是含蓄的,譬如夏目漱石说,“今夜月色很美。”小弟这是想让他和穿着白无垢的谁结婚?还是,小弟想穿着白无垢和谁结婚?
  当时的时湛阳并没有再往下思考半分。他认为自己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本身就是无稽之谈,所以悬崖勒马了。
  不过,这答案早已经是昭然若揭。也许从某两件红毛衣开始,也许不是,总之答案它就在那儿,一直到了现在。
  现在的杭州连天下雪,院中的池水覆了层薄冰,应该是一夜之间结出来的,冰层里还封着尚未完全枯黄的莲叶,之后就再没化掉。偌大一个公馆,邱十里总觉得冷冷清清,事实上就算在旧金山的本家,他们也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过春节了,这边还禁放烟花爆竹,可除去那点烟火,过年还能准备些什么?
  至少要团圆。邱十里给时郁枫打电话,发邮件,接着又打电话,上个赛季刚结束,最近这小孩应该不忙才对,至少不至于失联。锲而不舍的三天过后,管家都已经赶来了,邱十里和时湛阳也已经无聊到看过了院线上的所有电影,包括动画片,终于得到了一点回音。
  时郁枫在电话里打着哈欠:“你们去中国做什么?”
  邱十里反问:“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睡觉。”
  “睡了三天?”
  “四天。”
  邱十里也没话说了,把听筒递给时湛阳,听着这兄弟俩互相看不上眼的扯皮,自己蹲在一边订墨尔本到杭州的机票。关于自家老四的嗜睡,他早有见识,这人总是在极度亢奋和极度疲倦之间游离,在过速和过慢之间切换自如,除去开车,唯一能让时郁枫花上这么多时间的只有睡觉了。但邱十里从没见过这种一睡就是四天的情况,或许是由于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失了恋吧,时郁枫比较消沉,邱十里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同时他觉得这次邀请希望不大,老四八成会拒绝,并且不给什么理由。更何况那只用来利诱老四回家的黑狗已经死了,就在前两个月,从活蹦乱跳到一命呜呼,只需要一个女佣在狗盆里下一次毒。它的皮被剥下,骨头被抽出,肉被剁碎了和第二天给全家人煮饭要用的牛肉混在一起。
  是邱十里发现了这件事,他半夜睡不着,去厨房准备第二天早上要给大哥熬煮的中药,看看那些药材,数一数摸一摸,他就能获得一些平静。推开门,正撞见女佣惊恐的神情,血腥味太重,邱十里走近,女佣举起了菜刀,这把菜刀下一秒就到了邱十里手里,他沉默地看看盆里的肉,心里知道那不是牛肉。
  之后发生的就没什么在意料之外了,时家一夜大灯全亮,邱十里在房屋后的日式别院发现了烧焦的狗皮,那女佣也在此处丢了命。
  再之后,时郁枫还在赛季之中就匆匆赶回,哑口无言的,只得到一把空了的牵引绳。
  那个女佣十分年轻,素来内向,沉默寡言,邱十里至今不清楚她先毒狗再毒人的动机。受人指使?还是受过什么欺负委屈?
  时家的佣人又被老管家洗了一遍。黑狗还是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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