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惊讶的是,邱十里订的机票并没有白费,之前弄的签证也没有,时郁枫当天就去按时坐了飞机,还在八仔接到他之前,自己坐地铁来了这湖滨的公馆,站在台阶上猛拍大门。
邱十里当时正在给时湛阳按腿,按着按着,自然而然就黏糊上了,开门的时候他衬衫下摆露在外面,嘴唇还有点红肿,一打眼,只见时郁枫居然就穿了件薄薄的圆领套头衫,印着他们队标,插着裤兜在大雪里哆哆嗦嗦,一头银毛也被吹乱,连个包也没带。
“我睡傻了,”时郁枫瞪着他,“忘记这边是冬天。”
“请进,请进。”邱十里强忍笑意给他让路。
时郁枫似乎觉得丢脸,紧闭上嘴,快速走过庭院,钻进暖和的前厅,“你们在干什么?”他问沙发上一脸悠然的时湛阳,才两个月不见,大哥的脸色比当时健康了很多。
邱十里心里提了一把,可以说做爱吗?把我按在茶几上摸。他也看着大哥,等着一个答案。
只见时湛阳大言不惭:“交流技术。”
邱十里差点扑哧笑出声。
时郁枫注意到茶几上摊得乱七八糟的那沓扑克牌,他指了指,“这个技术?”
时湛阳笑了,“来一局?”
“来!”时郁枫这就撸袖子开干,在墨尔本,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玩任何纸牌游戏,更别说大哥这种棋逢对手的牌友了。每次在电脑上和机器打牌他都觉得自己有点可悲。
不过不知为什么,纸牌上还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温度,激得时郁枫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冷,连打好几个大喷嚏。
邱十里立刻呵斥他去加衣服,管家也适时地迎过来,说是知道四少爷要来就准备好了。时郁枫恋恋不舍地放下纸牌,跟在管家身后上楼,邱十里终于绷不住了,靠到时湛阳身边吃吃地笑。时湛阳也笑,“我说错了什么吗?”他揽过邱十里的肩膀,揉揉邱十里的脸。
“没有啊,兄上的技术比我好!”邱十里扯了条毛毯往他腿上盖,又把方才没来得及穿的毛衫套上了,心里想着,只能晚上再脱。
有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在,无论是人气还是年味,好像都足了那么一点。时湛阳和邱十里同时萌生出种带孩子出去玩的迷之责任感,而时郁枫似乎睡饱了觉,并没有倒时差的需求,邱十里怀疑他有储存睡眠的功能,密集地充,也能密集地用。总之天时地利人和,离除夕还剩下大半个月,顶着年前越攒越大的人流,他们首先在西湖边绕了一圈。
从雷峰塔开始,到断桥前,树尖上的积雪正莹白。差不多路程过半,时湛阳要求老四来推轮椅,理由是邱十里累了。
时郁枫没有异议,只是照旧心不在焉,可邱十里也没什么休息的意思,他在前面开路,硬是带着后面两位挤上了那座残雪的断桥。
转脸看西湖,湖水朦胧,轻烟浩渺。能见度无法抵达尽头,倒显得这湖真的无边无际了。
“我想吃小土豆。”时郁枫忽然道。
邱十里只记得刚才路过了这种小吃摊,鸽子蛋大小的土豆黄澄澄的,被撒上浓重的调料,闻起来挺香,味道应该不错。可挤上这桥着实不易,他刚想说让伙计买了送来,却见时郁枫直接放开轮椅,兀自走了,错身挨过诸多游客,快速下桥。
“喂!时郁枫!”邱十里赶紧抓上轮椅把手。
“等等他吧,”时湛阳却反手捉住他的五指,“小时同学知道什么时候该不在场。”
“……哦。”邱十里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里显得很轻。他回握那只手,又挪到大哥身边,好让他不用扭着胳膊。方才还在担心轮椅被不长眼的给挤跑,担心被来势汹汹的小黄帽旅行团冲散,他现在觉得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只用安静地握手就可以了。人群在流动,他们是固定的,雪后冰清玉洁的湖水就在面前。
后来的几天,兄弟三个还逛了不少景点,出名的不出名的都有,邱十里尤其喜欢那座名为法喜寺的寺院。建制古朴,松竹苍翠,殿宇前有静开的腊梅,玉兰花苞坠在枝头,好比一团团尚未张开眼的雏鸟。不像灵隐寺那样热门,走在后山的石板路上,甚至算得上清净,抬眼能望见秀美的烟岚,向前看,则有戴红袖章的老师父隐在群青之间。
法喜寺有素斋提供,时郁枫吃了三份才吃饱,每去添一次,还会十分严肃地双手合十,和盛饭的师傅行礼。邱十里很文雅地只吃一份,时湛阳则在里屋,和老方丈喝茶。
这也是有缘撞上了,那老方丈也还真愿意和他喝上几盏。
时郁枫走出斋堂闲逛去了,邱十里则正坐在蒲团上等,听见门外飒飒的声响,不知是风,是竹,还是雪。等到暮色四合,时湛阳才从内室出来,方丈在他身后站着,合掌目送。
“大师都说了什么?禅道?”走在竹林中,邱十里问。四周黑黢黢的,他们得去寺院大门口和时郁枫会合。
“说我们身上带血,杀气太重呀。”时湛阳轻描淡写。
“我就知道。”
时湛阳笑道:“知道什么?”
邱十里想了想,问:“他有没有说我们该怎么办?”
时湛阳又笑了,“ナナ,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解决,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谈‘怎么办’。”
邱十里已经明白了,喝了那么久茶,不可能只说了那点所谓的“带血”,所谓的“杀气”,虽然信基督,可他知道,佛学是隐晦的、深广的。他感觉得到,大哥相当平静,于是他也不去胡思乱想,只想方才那一句话。
“不需要解决,不去谈怎么办。”
就和现在一样?未知的手术还没做,有着血海深仇的人还活着,他们却在茫茫江南,过一个春节。但过春节是每个人都该拥有的一种幸福,一个人再如何,无论是痛苦、困顿,还是不堪,他都有在电视机前吃一盘饺子的权利。
邱十里忽然清楚地忆起,从前大哥教自己用刀,手臂长的军刀,敛着寒光,掂在手里。大哥说按照中国传统的理念,高手都是刀背藏身,因为刀用好了并非仅能进攻,而更像一种防御技术,因为刀背的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
而今这段日子,这片湖山,就是一绫刀背,容得下这个春节,幸而,他们这种人,尚且也有藏身处。
这件事他想了一路,走到寺院门口,看到吊儿郎当靠在墙上望天的幺弟后,邱十里忽然就觉得,在某些方面,自己更能理解大哥了。
时郁枫显然等得不耐烦,“阿嫂,”他走过来,从邱十里手中接过推轮椅的重任,“你定的餐厅,留的我的号码,不停打电话催我!口音我还听不明白!”
邱十里道:“位置还在吧?”
时郁枫别着脸,“在,但是,我已经吃饱了,我去吃了炸鸡和韩国火锅。”
时湛阳显出惊讶:“你阿嫂说你刚吃过三碗饭啊,一顿素的就受不了?”
时郁枫怒了,他中文水平有限,只得重复道:“你真的很烦,老时,你最近真的太烦了。”
时湛阳达到了目的,于是哈哈大笑,邱十里则发愁道:“为什么不叫大哥呢?”
“因为他一点也不像我的大哥。”时郁枫瞪着时湛阳的笑容,满口理直气壮,邱十里气得想踹他一脚,却听他又小声补充:“……因为你们像我爹妈一样啊。”
第五十七章
旧金山的深冬晴朗而干燥,海风猎猎作响,时湛阳下飞机之后不到半天,鼻子居然就开始流血,那是除夕过后的第三天。
邱十里当时正在做术前检查,是个繁琐的过程,断断续续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他躺在病床上被机器照来照去,自然看不见检查室外大哥的鼻血滴上前襟。
时湛阳抬手摸了摸,又垂下眼去瞧,好浓的一片红。他转转手腕,光照的角度也跟着换。这种感觉挺新奇,他的手并非不习惯被染色,不过自己的血却着实少见。
他在这儿不紧不慢兴致盎然,跟随的五六个伙计固然都已经慌了,递纸递湿毛巾的都有,还有往护士台跑的,坐在一边插兜打瞌睡的时郁枫则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直接手法娴熟地捏紧时湛阳的鼻翼。玩赛车的手劲是真的大,时湛阳的鼻梁骨又高又硬,被捏得脑门发麻,等伙计领着小护士赶来,血已经止住了。
时郁枫坐回椅子,继续专心打盹,深藏功与名。
时湛阳拿过消毒湿巾擦手,“技术不错。”
时郁枫不肯睁眼,拉高运动外套的领子,遮住小半张脸,闷闷道:“打架经常流鼻血。”
“你流还是别人流?”
“……都有!”
时湛阳笑了笑,没再逗他。那家总是亏钱的俱乐部的情况他虽然不怎么关心,但自家老四毕竟在那里寄养,总不至于不闻不问。他早就听邱十里犯愁地说过几回,时郁枫是个刺头,动不动和人不对付,但输的时候不多。
那就不需要管闲事了,小时候随手教的那点东西没白费。时湛阳缓缓地呼吸鼻间略带腥味的空气,这样想着,心里只是有些可惜,自己没能来得及手把手地多教他些制胜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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