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叫我爹?”
“你不是。”
我麻利地装好,一转头看见那曲折的河岸线,岸边的石头松了松,噗通一声落到了河里。母亲被绑在了木架子上游街,全身*,浑身雪白,那些男人在下面高声呼叫,惊飞了漫天灰雀,那些白肚皮,灰脊背的小东西们有几只落在渡船上,铁生突然丢下我递过的烟管,站起来摇橹。像箭一样射到对岸。
“爹,你去哪里?”那时,我下意识地如此喊,他却不是我爹,我爹是磨坊的那个跛脚,但铁生总笑,说他才是我爹。
于是他笑了:“去救你娘。”
我记得他闯入人群拉下了软得像泥的娘,她垂在铁生肩上,陈爹站在祠堂门口,呼唤了一大帮男人追着他和娘,像极了一群狗追着肉兔子的情景。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情景至今都记得,铁生背了娘,突然顿住双脚,他就跟娘说:“你跟不跟我?”
“跟!”斩钉截铁的语气,斩钉截铁这个词汇是韦湘教我的。
他们跳进了白沙河里,像鱼儿一样,鱼鹰也找不见他们。
陈爹告诉我:“他们要变作水怪哩!”
我却没有告给他,后来我在下游的小林子里,看见了两个人手拉手穿出去,跳上了土匪的船。
那时候我竟是隐隐的盼望着的,有个人也带了我去做山大王去。
但是又觉得羞耻,被人脱光了在大街上走啊走,看不见太阳。
渡船成了我的,女娃子是不准来摆渡的,于是陈爹做主,给我找了个婆家。
02
“生辰。”
“丙寅年十月初十。”
我就这么嫁出去,嫁给了水树。水树还是个三岁奶娃,他抓周那年我还在一旁看着,他坐在蒲团上,傻了吧唧地睁了眼睛,摸向了船桨。
他摸船桨?我心底暗笑。
“哎,一定是弄潮好手啦!”人群里有人高呼,水树娘不乐意,揪了他的手往铜钱上放:“水树要挣大钱。”
“错了,要做大官。”水树姐姐水秀拿了个小铁印子推过去。
“死丫头要你说了?”水树娘对着女儿翻了个白眼,用了生猛的力气扯着那小孩,水树就哭了,惊得一个祠堂的人都静了。
“哦哦,我娃不哭唷,抓周哭不吉利咧,一辈子泪涟涟……”水树娘对众人丢了一个白眼,仿佛全是因为我们这帮人,水树才会在这大吉的日子哭出来,“来,抓银钱,好福气,有田地,才能讨媳妇。”
我觉得有趣极了,水树在蒲团上爬着哭,鼻涕眼泪都糊在脸上,我挤过人群,伸出一只手来递给他,腕子上的银镯子磨得发亮。
水树就那么抓住我的手,人群炸出了哄笑。
“水树是要讨了小鱼做媳妇的嘛!”
我突然就恼怒起来,那黏糊糊的手我不喜欢,甩开他往外走去,我叫孟冬,我娘起的名字,但我的跛脚爹叫我小鱼。
他又哭了起来,没有喊娘,喊姐姐。
他姐姐水秀过去抱他,他还在哭,我吓得不行,一路跑回小磨坊。
他们说我真像我娘,我娘也是让我爹拉上了,就嫁到了磨坊,我娘嫁,我却不想嫁,最后还是嫁了。渡船成了水树家的,那算是我的嫁妆。
那年我九岁,十月初十嫁出去,那天是我的生辰,可惜没人替我过,也从没过过。
水树唤我姐姐,要我带他去玩。
“你要舂米,那才能去。”我向上拨拉了一下我的镯子。
“我不会。”水树声音嫩嫩的,脸白白的,戴瓜皮小帽,像极了他那个惹人厌的爹。
“那等会儿,你去给我把斧头拿过来。”
“哦。”我的小丈夫蹒跚地跨过门槛,一点儿也不像是丈夫。
水秀进来笑话我,她也才不过十岁,我谦和地笑了笑:“你也会嫁的,也或许不会,反正快了。”
那话不像是我说的,又真的是我说的,我疑心是娘附在了我身上,用她通透的眼睛看前面,说着这样听起来没什么咸淡,又像老太太才说的话。
她陡然惊慌起来,捂了口鼻跑出去哭,水树娘挥了扫帚来:“小贱人刚进门就反了?你和你娘是一个模子的狐狸精。”
如果娘在这儿,她会怎么说?我有点儿想踢翻泔水桶,骂水树娘一顿。
“水秀会跟着独眼张打革命?做土匪?”我拧了几把抹布,胡乱扯起谎来,又不算是谎,心里充满快意。那是我心里的小秘密。亲眼看见。
水树娘睁大了眼睛。
03
独眼张的盒子枪是铁生最想要的,他做梦都想拧掉独眼张的脑袋,然后打死村子里这帮杂种。
铁生原来这么蔬果,他一边撑起长篙,一边这么幻想,眼神里住进了彩虹似的。
“那你也打死我?”我剥莲蓬吃,娘在里面捆烟叶子。
“呸,你不是杂种,是我的种,最好的!你娘知道。”
娘嗔怪一声:“没正经。”
就是这样没正经的铁生,那天带了我翻墙进了独眼张的大山寨。
铁生往前山走去,我却钻到了山后,我听见有隐约的声音传过来。
从远到近,我听见女人凄楚的喊声。
铁生教育我说:“别看你是个女娃,你要胆大。”
于是我就跑了过去,掩在了一丛树木中,看那一小片空地上的情景。
我看见水树娘数着几个银元,笑容像裂开的菊花。
水秀的裤子被脱到了脚踝,腿间有一个男人黑漆漆的屁股剧烈颤抖。
那个男人只有一只眼睛睁着,我认出他是独眼张,我有点儿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但从水秀凄楚的哭声和腿间的鲜血来看,我断定那很疼,我有点儿怕,怕被发现。
后来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事情,独眼张最喜欢做这事。我庆幸当初没有喊出声,也没有走出去,独眼张走后,我竟然睡在了草丛里。
醒来后是铁生背着我下山:“王八羔子的,独眼张不在。”
我知道独眼张在哪里,但是我不敢说。
铁生的肩膀和脊背有点儿像独眼张,我害怕极了,说:“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咋了?”他顺从地蹲下身子。
“不咋。”我急急地跑下山,脑子里都是鲜血,还有水秀,当年八岁的水秀凄厉的惨叫声。
那几年来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梦见我被扒下了裤子,腿间有隐秘的疼痛,一直到我十三岁。那比水怪的故事更为可怕,醒来的时候,腿间有了鲜血。
那时水树在旁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月光就像娘的镜子那么光亮。我来了月信,我不明白,默然起身,不敢做什么,坐在了门槛上,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想哭,却觉得没出息极了,就没哭,像娘一样。
到以后才明白过来不过虚惊一场,水树娘教我用长布条做卫生带,我肚子疼,不同她讲,我知道无益。我看见水秀倚在门边,冷笑着望过来,她没有那个。我也看着她,骄傲起来。
她看向水树娘的眼神,叫做恨。
04顺服
春喜诱了水秀做坏事,是辛巳年,春喜是家中长工,眉眼敦实,会唱山歌会做灯笼。他原先做出灯笼给我,递过来的时候,粗壮的手臂缠上了我的腰。
“你作甚?”我压低声音挣扎,水树从厨房跑来看见了这情景,他已十岁,明白许多,那些男人同他在一处,常告给他说:“水树,你姐姐怕要跟人跑啦!”
“不怕,她是我媳妇,若跑了,我打她!”
“水树,你敢么?”
我晓得水树不敢,他待我比水秀更好,心存畏惧,像对他娘那般。
他见了春喜的动作,恼怒起来,却吃不准我的心思。
我就轻声告给他:“水树,来赶跑这坏人!”
水树就挥了砍柴刀来,春喜在我胸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走开,水树要追出门去,我叫住他:“你追狗作甚?”
他就回来了,丢了刀子,看了半晌我手里的灯笼:“姐姐,你同他跑了,要被沉塘的。”
“瞎讲,我又不同他跑。”不再多说,只是想起了我娘,提了灯笼出门去。
水树爹死得早,早年游船,从铁生留给我的那条渡船上,一头栽下去。
村子里是不能有渡船人的,水树娘说,就叫春喜去,我不乐意,却也无法。陈爹又老了很是不少,他躬了腰,像爬犁,他告给我,每年都来一帮女学生,又叫我去做女学生去,说女学生说话奇怪,正像我。
他突然这么说,冷不丁的,我有点儿怕,便恼了。
“要做你做去!我去作甚嘞?”
我上山去,春喜在山沟里唱歌,渡船摆在一边,偷懒地光明正大。光明正大这个词是同韦湘学来的,韦湘那时就坐在春喜旁边听他唱歌。
我把灯笼丢在他跟前,扭头走人,有人叫我:“你便是小鱼么?头绳松了。”
那便是韦湘,湖蓝缎子的长裙,白袜黑鞋,裸露半截小腿,女学生们的头发都剪到了耳朵根,她却扎了长辫子,笑眼看我。
说不上是什么意思,我恼羞地看她:“呸,头绳松了有法儿戴,屁股露了没法儿遮。”
说完我就跑下山了,她大概还没明白我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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