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岸便坐在那儿盯着他瞧,等他把左边的鹊桥客栈和右边的鱼之乐客栈一并加上。
过了一会儿,郑飞鸾仍然没动,何岸心里就明朗了,却故作不知,继续道:“而且,这样也很难盈利吧。出来旅游的人,不会同一天在一家店吃两顿,你给我们的客人吃了免费早餐,午餐和晚餐他们就不会来了,还怎么赚钱呢?”
郑飞鸾点了点头,表示虚心受教。
何岸于是又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动,几乎都要笑了:“再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只给青果客栈优惠,旁边两家的客人心理不平衡,也不会光顾的,对不对?”
“对。”
郑飞鸾脸部肌肉微抽。
“……所以,算一下期望值的话,你不但招揽不到生意,还有可能亏本。”何岸捧着马克杯,得出了最终结论。
郑飞鸾无奈败下阵来,低头笑得肩膀发颤:“何岸,我能力有限,暂时还编不出第二个理由来,你能不能先将就着信了?”
“不能。”
何岸微笑着摇了摇头,将脸庞贴近了香甜的热气:“我不想占你便宜。”
郑飞鸾只得抄起黑板擦,转身把“早餐免费,平日五折”那半句刷刷擦掉,又拿起一支粉笔,思忖着在指尖转了两圈:“租你们前台一格广告位放传单,给你们八折优惠,可以吗?”
“可以。”
这才是公平交易,何岸愉快首肯了。
郑飞鸾便飞快添上了后半句,字体遒劲潇洒,笔锋落拓,衬得旁边店员写的字体无比软萌。何岸低下头去,嘴唇贴着杯沿,把那片融化的心形巧克力喝掉了。
全店满座的时候,郑飞鸾扬起手,响亮地击了三次掌。
顾客们听见,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
郑飞鸾双臂撑着吧台,朗声宣布,店长的宝贝女儿今天过周岁生日,为了表达庆贺,每位客人都可以免费分得一块中央的巨型生日蛋糕。
他话音刚落,背景音乐就相当配合,从慵懒的波萨诺瓦切成了生日快乐歌,紧接着“砰”、“啪”几声,店员们高举礼花筒,喷出了缤纷的彩带与亮片。
客人们纷纷欢呼起来,热闹的氛围顿时上了一个台阶。
铃兰一愣,左看看、右瞧瞧,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但跟着大伙儿一块儿乐总是没错的,于是也使劲拍起了手,还努力去抓飘舞在空中的彩带,抓到一根,就捧在掌心高兴地摆弄。
没有人知道吧台边的这个小丫头就是今天的寿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何岸望着铃兰神采飞扬的眉眼,淡淡地笑了——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盛大花哨的场面。
生下来前两个月,铃兰住在医院里,每天只看得到雪白的天花板、蓝白条纹的床单和无处不在的冰冷仪器。后十个月,他们辗转到了偏远的南方小镇,住进了青果客栈。客栈冷冷清清,出门仅有一条窄街瘦河,每天迎来送往也不过十几人。
除了六百六,铃兰最大的爱好就只剩下了看鸭子。
有机会像这样热闹热闹……也好。
何岸抬起头,用唇形对郑飞鸾说了声:谢谢。
只是,这场华丽的生日会或许能激起何岸心中的一纹涟漪,却不能留下太重的分量,更无法替代铃兰真正的周岁宴。
当天晚上,青果客栈举办了一场温馨的家庭派对。
只有四个人和一只猫参加。
程修与戴逍提前三天就订好了宝宝蛋糕,今天专程骑到镇东取来,插上一支周岁蜡烛。三个大人在跳跃的火光中给铃兰唱生日快乐歌,六百六趴在猫窝里,轻快地甩着尾巴打节奏。
铃兰坐在桌边,乖巧地扑闪眼眸,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生日”这个概念对刚满一岁的孩子来说仍然是模糊的,但爸爸们由衷的善意与祝福,她都能感知到。
而且,今晚的铃兰特别好看。
她戴了一顶绿叶白花冠,柔软的头发不像往常那样扎成小辫,而是放下来,梳顺了,遮住两侧耳朵,又卷卷的,很是俏皮可爱。她还穿上了程修送的公主裙,选裙子的时候戴逍一万个嫌弃程修的品位,结果铃兰一穿上,戴逍立刻父爱爆棚,觉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漂亮,张口就是一顿猛夸,那变脸速度把程修给惊呆了。
除了程修送的裙子、戴逍送的花冠,铃兰还得到了第三件礼物:何岸送的玩具钢琴,可以弹出七个音。
这就够了。
他们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必铺张浪费,简简单单就好。
少了吵嚷的酒吧,雅闻一条街刚入夜便悄寂下来。打烊的店铺熄灯关门,还在营业的店铺亮起了红灯笼。
更阑人静,虫鸣声幽。
铃兰像往常那样早早睡了,何岸安顿好她,独自坐在灯下读了一会儿书。转眼过了十点,客人们大多都回来了,他想着在临睡前检查一下庭院与门窗,看看该收拾的都收拾好没有,便披上外套出了门。
刚走到中庭,郑飞鸾正巧从外头进来。
何岸的脚步一顿,直直立在那儿,不知该进该退了。犹豫了数秒他才迎上去,礼貌寒暄道:“打烊了吗?今天店里忙不忙?”
“不忙,跟休假差不多。”郑飞鸾温声回答。
他注意到何岸又只穿了一件睡衣,薄衣摆在夜风里乱翻,于是剑眉一皱,大步上前,揽住何岸的肩膀想把人往卧室里推:“外面冷,进去说话。”
却不料被一把扯住了手腕:“等等,还是、还是在外面谈吧,里面……不太方便。”
铃兰对郑飞鸾的气息太敏感了,睡梦中要是闻到,只怕会做噩梦。
郑飞鸾一僵,尴尬地松开了手:“抱歉,我没想到这个。”
他完全误会了何岸的话,还以为那句“不方便”指的是戴逍——
之前何岸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撒谎说与戴逍在一起了。这就像一根棘刺,对准了郑飞鸾的心脏深深扎进去,拔不掉,折不断,周遭血肉溃烂,每时每刻都冒出来逼他疼,也难怪这语焉不详的“不方便”三个字,他想都不想,直接按到了戴逍头上。
何岸看他神色不对,还以为他是被铃兰的排斥打击了,赶忙找了个温和些的理由:“她一向睡得浅,有点儿动静就容易醒,我平常自己翻个身都要很小心,所以……”
“别讲了!”
郑飞鸾醋意飞涨,黑着一张脸打断了何岸——戴逍的睡眠好不好,他一点也不想关心。
冲动之下,这几个字说得实在算不上多客气。何岸被那训话般的口吻弄得一愣,错愕地退去半步,攥着掌心,不再说话。
郑飞鸾惊觉失言,懊恼得只想抽自己一耳光。
夜里的寒风又起来了,吹得中庭秋千摇摆,架子上一藤九重葛花叶疾抖,飘了满地暗红。
何岸觉得冷,便往长廊角落避了避,纸薄的身子落进月光里,从脸颊到脖子苍白得骇人,仿佛一个数年未见阳光的病人。郑飞鸾追近几步,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风,那投下的阴影几乎能把何岸整个人都罩住。
太瘦了。
一个成年的Omega,怎么能这么瘦?
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何岸还是初出校园的少年体貌,眼眸炯然有神,脸颊丰润,一笑就陷出俏皮的酒窝来。
才多久啊,好端端的Omega怎么就凋零成了这副模样?
“何岸。”
郑飞鸾低声唤他。
何岸受了凉,捂嘴咳嗽了一声。郑飞鸾心有动容,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将胸膛缓缓靠近了些,见他没有抵抗的意思,才温柔地把人拥进怀里,用炙热的体温去温暖他。
这是郑飞鸾第一次以清醒、平静的状态拥抱自己的Omega。
他的鼻子几乎贴住了何岸的后颈,深呼吸几口,幽淡的铃兰香游入肺腑,舒缓了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
“今天,我们的女儿周岁了。”他收紧了臂膀,“晚上的生日宴,她过得开心吗?”
“开心。”
“收到礼物了吗?”
“收到了。”回答很简短。
“……那就好,开心就好。”郑飞鸾顿了顿,嗓音低哑地道,“抱歉,过去这一年……没能好好照顾你们。”
何岸低着头,长久地沉默着。
郑飞鸾心里酸涩,又道:“前几天我找程修谈了谈,去年发生的事,他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他说,生铃兰那天,你出了很多血,差点死在医院里。生完又昏迷了五天,元旦才醒过来。
“何岸,我知道我的道歉没有任何意义,如果那天你真的出了意外,哪怕现在我说再多,你也听不到了……但我还是想说一声,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对你做的事,确实畜生不如。”
郑飞鸾屏住了呼吸,期望能得到何岸的些许回应,哪怕一个字也好,怀中人却只是悄无声息地颤抖着。
他忽然后悔了。
今天这么幸福的好日子,最不该旧事重提。
郑飞鸾搂紧了Omega削瘦的肩膀,偏过头,吻了吻他冰凉的头发:“何岸,谢谢你撑了过来,谢谢你还愿意听我讲这些话。”
然后,他松开怀抱,往后退了一步。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默,良久,何岸望着地上的树影,轻声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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