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岸知道,这都是托词。
真正的原因是他们现金不宽裕,没法一次性交齐房租,必须靠打工抵偿一部分租金——程修还好,他一个相貌端正的Beta,拿着久盛四年的工作履历,在落昙镇算得上大材小用。
但何岸呢?
何岸是个Omega,早早地被人标记了,带着个没断奶的孩子,又逢大病初愈,体格瘦薄得像一片纸,病怏怏的,哪家老板愿意给他一份工作?
那天中午太阳毒辣,在被第十五家客栈拒绝以后,何岸虚弱得嘴唇发白,实在走不动路了。程修便留下行李,让他抱着铃兰在桥边休息,自己租来一辆廉价单车,骑遍整座镇子找住处。
铃兰眼尖,发现了岸边一群梳洗羽毛的鸭子。
当然了,并不是今天的这一群。
大鸭们衔羽整理,姿态优雅,雏鸭们则挤在一块儿,拱作毛茸茸的一团鹅黄。铃兰正看得聚精会神,半路突然杀出来一只橘黄大猫,身手矫捷,行径恶劣,径直跃入鸭群之中,赶得鸭子四散逃窜,纷纷扑翅入水。
铃兰吓坏了,揪住何岸的衣领就是一顿嚎啕大哭。
她一哭,旁边一扇木门应声而开,从“青果客栈”的招牌底下走出一个健硕的Alpha来,穿着工字背心,趿拉着人字拖,手捧一碗变态辣牛肉方便面。他看了看桥上涕泪交加的铃兰,又看了看桥下威猛霸气的橘猫,立刻板起脸,严厉呵斥:“六百六,上来!”
橘猫鸟都不鸟他,继续守在青石板上欺负鸭子,一副我行我素的大爷样。
Alpha被自家祖宗当成空气,面上无光,一双筷子在空中比划两下,朝何岸赔笑:“我家猫成精了,实在管不住,对不起啊。要不……你带着孩子进来坐坐?”
五分钟后,何岸坐在了青果客栈的花荫下。
藤椅,木桌,温奶茶,铃兰还摇着一枝小蓝花。
Alpha把大号行李箱一只一只扛进来,并排码在廊檐下。日头火烫,他刚吃完重辣面就干体力活,淌了一身热汗,发达的臂膀肌肉油光发亮,信息素也不可避免地弥漫到了空气中。但他没有乘人之危,信息素味道非常纯净,不含性挑逗的成分。
何岸被强大而友善的Alpha安抚,头疼缓解了不少。
Alpha搬完箱子,作了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大名戴逍,主职摄影师,兼职潜水教练,同时也是这家青果客栈的老板。
何岸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提及了自己无处可去的困境,戴逍二话没说,起身打开一扇房门,问他:“这间行不行?”
这是一间朝南的卧室,宽敞,整洁,大面积铺洒阳光,还点缀着昙花主题的墙绘装饰。位置在一楼,免去了上下楼梯的麻烦,又远离大门,不受临河酒吧打扰,一看就是全客栈最好的房间。
何岸受宠若惊,忙说不用这么高待遇,给张床就好。
戴逍笑道:“千万别客气。我这客栈你也看见了,没什么生意,空房多,别说一间,给你腾十间都不算问题。你要是心里过不去呢,平常就带着女儿多出去兜两圈,我的生意自然就来了。老实跟你说啊,最近镇上风气太差,家家客栈都在拼猫。六百六越来越胖,还消极怠工,根本拼不过别人家软绵绵的奶猫。我得另辟蹊径,开创一条全新的揽客路线。”
何岸还想说些什么,戴逍又道:“放心,不会让你俩白吃白住的,有空帮我拾掇拾掇院子,打理打理花草,剪剪枝、浇浇水,就当付租金了。”
戴逍性情爽快,几句话敲定长住事宜,掏出手机,把主题房的状态从“接受预订”改成了“已被预订”。改完之后又想了想,索性直接下架了。
“我、我还有个同行的朋友,是个beta。”何岸记起奔波在外的程修,忙问,“他能和我们一起住吗?”
戴逍闻言,眼底闪过了一道算计的精光,随即恢复如常,慷慨道:“没事,尽管来住。”
半小时以后,接到消息的程修气喘吁吁赶到了。
他流了一脖子热汗,皮肤晒得通红,挥舞着一片随手捡来的叶子当蒲扇,仿佛一只深山来的野猴儿。当时何岸陪铃兰午睡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戴逍一个人。
戴逍也没闲着,手持刨刀,架起一块约莫两米长的旧木板,正在流畅地削磨板面。
程修眉眼带笑地向他打招呼,又道了谢,问他自己住哪间房。戴逍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回头指着楼梯下方一间看起来就寒掺的屋子说:“你跟我挤一挤。我房里还有空地,够给你支张床的。”
程修的笑容凝固了:“为什么?”
戴逍很诚实:“省钱。”
“那何岸凭什么有单间?”
戴逍动作一顿,搁下宽刃刨刀,用一种“你是不是弱智”的目光看着程修:“因为他是Omega。”
成年Omega和成年Alpha睡一间房,相当于一块嫩羊肉端到虎口旁,定力再好也得滚到床上去。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程修感觉自己像个傻逼。
他挠了挠脖子,内心还是十分抗拒和一个初次见面的Alpha同居。
Alpha这类生物强势又野蛮,老爱胡乱释放信息素。程修虽然不像Omega那么敏感,却也有自我保护意识,没摸清对方的底细就草率答应,跟冒冒失失搬进狼窝没多大区别。他就说:“那你也给我腾个单间呗,反正你这客栈……”
他环顾了一圈:“入住率也不高。”
戴逍立马黑了脸。
他的客栈确实快倒闭了,但这事属于自黑可以、黑我滚出的类型。程修这么一戳痛处,他粗声粗气:“哼。”
程修:“不、不行吗?”
“不行。”戴逍断然拒绝,“我一个人住得好好的,肯牺牲隐私送你张床位已经够良心的了,别得寸进尺。”
他啧啧两声,赏给程修一个不识趣的鄙夷眼色,抄起刨刀继续干活。卷木花一层一层往脚边堆积,蓬松薄软,很快淹没了脚背。
他一边刨一边说:“你也别不开心,我这么跟你说吧,客栈里的每间房都是挂在网上的,少一间就少一笔收入。最近客栈竞争激烈,利润又不高,凡事都要精打细算,能省则省。我现在已经下架一间主题房了,要是再下架一间,今年肯定要亏得血本无归。你知道钱有多难赚,工商局那帮人有多难缠吗?
“再说了,我一个人挨饿没关系,我的猫挨不了饿啊。你进来的时候看见没,就那只——蹲在屋檐上特肥的那只,一天八顿饭,吃不饱就死命嚎,还去抢隔壁柯基的狗粮,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就这只猫,不夸张地说,一年至少要吃掉我大几千块……”
戴逍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从六百六的食量讲到客栈的成本控制,从行业恶性竞争讲到实体经济泡沫,归结起来一句话:搭床可以,空房免谈。
程修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无奈举起了小白旗,服从分配。
戴逍这才拍拍工装裤站了起来,放下刨刀,扶正那块被削平的木板往地上用力一敲,震落了无数纷纷扬扬的细木屑。
他把木板挪到墙边放好,伸手一指角落的破屋,对程修说:“帮个忙,去库房再找几根差不多的木头出来,我给你把剩下的床板加工了——注意啊,挑霉斑少的。都是拿以前的旧床拆的,堆了好几年了,能凑出一张新床不容易。”
程修傻了眼:“什么?!”
戴逍看他少见多怪,粗声粗气道:“什么‘什么’?不做床,你自己掏钱买吗?”
“……”
程修仰望苍天三秒钟,挣扎着认了命,一头钻进库房挑床板去了。
住房问题得到“顺利”解决,当天下午,程修就拥有了一张量身定制的床——宽度一米二,长度一米八,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只差没贴心地削成人形。躺上去翻个身,每块床板都跟要折了似的在那儿咯吱咯吱呼天抢地。
程修气不过,威胁戴逍:“我晚上翻身特别频繁,可能会吵死你。”
戴逍一脸无所谓:“你随便翻,比我呼噜声大算我输。”
“操。”
威胁失败,程修咬牙骂了声脏。
晚上两个人在僵硬的气氛中上床睡觉。程修闭目养神,躺着一动不动,旁边戴逍冷不丁说了一句:“我觉得,你一带二,应该干三份工。”
卧槽,要脸吗?
程修一屁股弹起来,劣质床板在底下发出了凄哀的尖哮:“一带二?铃兰还没六百六重呢,你好意思算一口?!”
“怎么就不好意思了,婴儿不算人啊?当人家干爹还不赚奶粉钱,你哪儿来的脸?”
戴逍市侩得坦坦荡荡,看程修的眼神活像周扒皮看包身工,恨不得当场刮下一层油水来:“你要是个Omega,但凡有那么一点可能性发展成我媳妇儿,我也就不收你房租了,最差也打个八折。但你看看自己,一个Beta,浑身上下没啥特点,长得还……嗯……”
“我长得怎么了?来,你说完,有种你说完!”
程修勃然大怒,一拍床板跳下床,扑过去就要弄死这个抠门还嘴贱的Alpha:“看不起Beta是吧?字母表上排得靠前点儿就拽上天了,要不要我背个倒序给你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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