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一栏有时会有张半身照,而有的,仅仅只有一串名字和零碎的记载。
来自何地,法兰西?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又或是从哪个集中营转移过来,沙兰?圣迪耶?还是温特斯多夫?……
掰开活页环,艾德里安将它们一一取下。
整齐,放入资料袋,艾德里安起身。
把名册放回原来的位置,踱到门口,按下门旁的开关,偌大的档案室,再次变得无比地漆黑,他这才拉上铁栅门离去。
“玛索医生。”
夜里,艾德里安赶到医务室。
值班的女医生肩披白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巧的金丝眼镜,有些懒倦。
“晚上好,中尉。”
透过镜片,她眯眼看向艾德里安,掩掩衣衫。
“情况怎么样了?”
玛索摇头,说:“一直在哭叫,我实在受不了,给他打了两个剂量的镇定针。”
“其他几个人呢?”
“都不算是轻伤,那个十七八岁的脊椎受损,大概要瘫痪了。另外几个手骨折、腿骨折……”她抬眼,又道:“当然了,没那么容易养好。”
“好,我知道了。”
每一次发生这种事,艾德里安都感到无比地厌烦,他宁愿玛索告诉他,这些人受重伤,撑不到天亮,他们无能为力。
“长官……长官!请给他截肢吧!”
进到病房里,一个原本坐在墙脚的囚犯,忽然蹿起身来。
越过他的身体,艾德里安看向病床上,那个下肢坏死的犯人。
不知神志是否还清醒,那人眼睑半垂,静静地睥视艾德里安,像是已不报希望。
艾德里安回头,看了一眼玛索医生。
她只是在摇头。
“求求你了长官,救救我的兄弟吧,他还想活下去!”
跪下,扯住艾德里安的衣服。
“听着,巴迪斯特。”
攒攒眉,艾德里安开了口。
“明天一早六点钟,会有车接送你们医院。这里救不了你们,但坦卡特的市区医院可以。”
“医院……”
“玛索医生已经尽力了,不要再为难她。”
“医院?”
“他说要送我们去医院……”
另几个坐在暗处默不作声的囚犯,忽然也有了反应。
“太好了!”
“喔,是吗?上帝,我们不用死在这里了吗?呵呵……”其中一人提着条废胳膊说道,他满脸是汗,笑容狰狞。
看到,令人浑身不舒服。
巴迪斯特松开了手。
艾德里安没再多的言语,离开。
身后,负伤的犯人们仍在絮絮叨叨,艾德里安似乎听见他们在抱怨、咒骂、祈祷……又或许,那只是一些杂碎的声音,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手插在白卦兜里,玛索医生跟他走了一路。
医务室的走廊并不长,很便到了尽头。
“明天一早,送他们上车。”
“明白的,长官。”
提下挂钩上的油灯,艾德里安告辞。
出到屋外,碎石路湿湿漉漉,瞭望塔的探照灯时而会从身上掠过。
这是第三次了,已做得相当纯熟。
经他的手,也是由他签的字。
并非刽子手,但他确确实实是这现实世界里的死神,在走往彼岸的路上,提着锁链,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牵引走……
艾德里安想起了纳茨韦勒高耸的烟囱筒,以及漫天蔽日的黑雾。
像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脚踩过一片又一片水洼,手里的油灯随步伐晃荡,在地面上映照出暧暖的晕圈。
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时远、时近。
呼气与吸气像是深夜中的呢喃,在耳畔沉沉地萦旋,细密的眼睫渐渐攒起一层水珠,滴坠在毯上,再迅速地浸润、晕开。
嘈闹的春天里,燥热感一点点地啃噬他,直至让他确信自己将挣脱不得。
艾德里安垂下头颅,呲紧牙,十指埋入发丝间,捋摩挠抓。
肢体上长时间、持续性的疼痛,最终还是改变了他的心境,让他变得纤弱敏感,苦闷又且无助。
他厌烦这副累赘的身躯,也厌烦了这三年间所亲眼目睹的生生死死。
挣扯开衣襟,艾德里安抬头,视线逐步对焦。
忽然记忆起什么,他伸手摸上柜上的药瓶。
安德烈……
吻后,唇缘还缀着涎沫,泛微浅的光,安德烈低垂眼睑,安静地注视他。
踟蹰地抬起手,触碰他的面颊。他抚摸他,他帖近他的掌心,像只恋眷成鸟的幼雏,深湎在那抹体温与气息之中。
语言还是一如既往地贫瘠,他只是叮嘱他用药,说他去去就回。
取下棉塞,抖抖,手不稳,抖落出七八颗药片。艾德里安一慌,用手拨了拨,将多余的撇分在一旁。
捻起,再送回去。
手颤得更厉害了。终于,药瓶倾倒,黄色的药片稀哗哗撒落,蹦乱在地面上,滚落进床底。
一串稀疏的声响。
艾德里安放弃了,许久,他再次抬起头,怅然地注视前方。
彼处,是一方窄窄的全身镜,镜子里,一个失神的男人,也正在怔怔地回望他。
忽然,男人眯小了眼,伸长脖颈,稍稍偏移过。
就在颈后的偏右侧,瞥见了一抹一节指大小的红斑。摸摸再搓搓,不痛不痒,只是微微发烫。
艾德里安起身靠近,双手抓扶在镜框上,单薄的落地镜晃了晃。
于是,他看得更加真切了,一串深不见尾的斑痕,就像是某种生物,匍匐在了他的肩背上。
挣扯开全部扣子,前胸和腹肚完好如初,然后脱下衬衣,再转过身。
镜子之中,男人的背脊,伊始于骶骨蔓长出了一束彗尾状的斑迹。它们爬上脊椎、爬上肩胛也爬上了脖颈……
第40章 离别
步上缓坡,远远便看见栅栏门半开,几只丝雀停栖在上面。
安德烈走近,它们扑起翅膀,乱飞散去。
可能上午出门太匆忙,忘记锁了,推开栅栏,安德烈进入,再转身拴上。
撂荒整个冬季,庭院里满是莽生的杂草,安德烈踩过,迈过前阶,进到屋内。
房屋里静悄悄的,目光习惯性地掠过楼梯下方的储物间,那扇暗门敞开着,墙根处堆叠有一沓又一沓蒙灰的颜料画作。
在这里,他曾充当了施暴者。
后悔吗?或许说不上,但如果时光倒转,他只希望这一切不曾发生。
那天天空不会降雨,他不会走近这栋小屋……
艾德里安不会与他相遇,不会激发出他体内残忍、暴戾的一部分。而他,也就不会在他的身上留情……
坐在桌旁,安德烈稍息片刻,然后上去了二楼。
握住门把,扳开,轻推。
“艾德里安?”
视线在卧室里略略扫过,攥紧门把的手松弛,滑下。
双人床间,只有一张翻掀开的被子,左侧的枕头,留下了一圈凹陷的褶痕。
艾德里安不在了。
恍怔地走近,鞋底一“咯”,有什么东西被踩碎了。
收收鞋头,安德烈看见躺在织毯上零散的黄色药片。
“艾德里安?”
拉开洗手间门,不在。
“艾德里安?……”
次卧室,也不在。
绕回一楼,安德烈查找每一处角落,他走到屋外,看过院前与院后。
没人,依旧没有人,艾德里安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但是,他能去哪里?
病得那么严重,腿上还有伤,他能走到哪里?
还是说……他终于逃走了?昨天带回来的药物起了效果,艾德里安退烧,伤势减轻,他预想好了要离开他?
这样的告别,可以避免尴尬和伤感,艾德里安认为这是最好的?
心里的某物,像是被轻而易举地折断了,走回屋里,安德烈颓坐在沙发上,脑里充斥起各种各样的声音。
不,不对……
忽然,安德烈摇起了头。
艾德里安是不会这么鲁莽的,他的伤也不可能这么快转好。
除非……
想到什么,安德烈起身,几步上到了二楼。
果真,卧房里,在靠窗的桌面上,那柄手枪和军刀依旧安然地躺放在原处,和今早离去时一模一样。
安德烈握紧了拳头,伏在桌旁,他颤抖,愤怒以及恐惧感将他湮没。
脸上、脖颈赤红一片,安德烈落下了泪水。
从卧室到廊道,再到楼梯客厅……一遍一遍地查看。
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普通、稀松平常。
天早已经黑了,手灯的电量也耗尽,除去一些稀碎的药粉沫子,安德烈寻找不到更多的迹象。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象,想象那些人是如何闯进了小屋,如何发现了艾德里安,再如何将病重、奄奄一息的艾德里安掳走。
艾德里安反抗了?还是他感到悲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因而,连一点点余外的痕迹都没留给他。
深黑的夜,完全没办法阖眼,和昨晚相同的情景,安德烈坐在躺椅上,凝看彼端的睡床。
空荡的床间,软蹋的被褥,歪斜的枕头……他不忍心碰触,也不忍心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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