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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里安 (叶江曲)


  “如果你想吐,就举手告诉我们,这都记不住吗?!”
  老人靠墙坐下,灰白的胡子上沾满秽物。
  护士掩鼻,嫌弃地后退几步。
  “天,这肯定是霍乱。”她小声嘀咕,又说:“我真是受够了这个地方!”
  “德尼,你还好吗?”
  一个人影,小跑到老人身旁,摸摸他的额头,又掏出手帕为他抹擦嘴角。
  “别担心,等下我会清理干净的。”
  将帕巾掖回口袋,那人尝试搀起老人。
  “里昂……她说的没错,这是传染病……你也离我远点吧。”老人唉声叹气道。
  里昂?
  “这瓶是感冒药,镇痛退烧。另外这个是磺胺粉,撒在伤口上消炎。”
  正诧异里昂也在这里,取药的护士回来了,她手拿两瓶药和一卷绷带,并向安德烈大致说了一下用药方法。
  “试试吧,如果症状没减轻,就把病人……”
  叮咛道,却见安德烈的注意力在别处。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先生。”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最近都是些上吐下泻的病人。”
  顺安德烈的视线望去,护士叹气,她将药塞给安德烈,边说:“……但愿你朋友得的不是败血病,那就需要盘尼西林,整个北部地区连一支盘尼西林都没有了。”
  老人捂住腹部,随同里昂走一拐一瘸地向了病床,他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如释负重。
  低伏在他的耳旁,里昂又说些了安抚的话。
  “……只能眼睁睁看病人死去,真是让人感到伤感。”说完,她推起换药车,继续去忙了。
  安德烈握紧了手里的药物。
  为德尼盖上被子,里昂抬头,注意到了安德烈。
  安德烈转身,走向礼堂大门。
  “安德烈!”里昂跟了上去。
  那高峻的背脊迟疑后,才转回身,与他寒暄。
  “里昂,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红十字会的人允许我在这里过夜,但我要帮忙看护病患。”
  “看来你找到了可以暂时安身的地方,祝贺你。”
  笑笑,里昂看向安德烈手里,问:“‘IBUPROFEN’和磺胺粉?安德烈,你生病了吗?”
  “……嗯,施工的时候受了点轻伤,没什么事。”
  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
  忽然,里昂靠前,伸手摸上了安德烈的前额。
  略略碰触到,安德烈及时躲避开来。
  “我说了没事,你继续忙吧。”
  安德烈显得很烦闷,没再给里昂说话的机会,扭头走远了。
  凝看那轮背影,里昂低垂眼睑,喃喃:“安德烈……”
  他攥攥手,再张开,看着掌心斑驳的纹路,感受那抹余温。


第37章 败露
  “珍。”
  备药室里,叫珍的护士正手握注射器,用针头抽取药物。
  “打扰你一下……刚才向你借药的那个男人,他生病了吗?”
  反感被打断,珍攒攒眉头。
  “不是噢,里昂。”索性放下针筒,珍回答说:“是他的朋友。”
  路经西城区时,一群人正在排队汲水,他们往井里撒下粉末状的明巩,谈论最近在坦卡特爆发的疫情,忧心忡忡。
  观望片刻,安德烈上前,与队伍的前侧佝偻着腰背摇晃绞轮的老妪攀谈了起来。
  说着说着,老人家堆起满脸笑容,接过辘轳,安德烈将推车上的水桶灌满了。
  推到一旁,安德烈俯下身,掬水饮了起来。
  他像是渴坏了,水淋湿前襟。
  喝得差不多了,安德烈抬胳膊擦擦嘴,与老妪道别。
  看到,里昂跟随上去。
  继续往北走去,末了,安德烈停在一间店铺门口。
  透过橱窗,里昂看到安德烈在货架间走动,随意挑选了些食品,很快便又出来了。
  就这样,他们一前一后,越走越北,日光悄悄偏斜,拖落出斜长的影子。
  里昂也越想越多。
  果真,他还是很在意。明明不是一个人,安德烈为什么要欺骗他呢?他又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
  待回过神,里昂才发觉自己一路跟踪到了市郊。
  路上已没有什么行人,蔽体的建筑物愈来愈少,他有些忐忑,于是放轻慢脚步,尽量拉远距离。
  直至离开了城区。
  看过去,那是一条一眼望不见头的泥石道,道旁栽种有魁大的法国梧桐,斑白的枝桠抽芽吐绿,满满的翠色,风来,整个树林都活动了起来。
  安德烈独走在这成排的梧桐树之间,渐渐地,化成一个灰白的小点。
  里昂迟疑了。
  彼处披霞,色彩浓抹,周遭很快就要沦入黑夜。
  他这样看起来,十分地愚蠢可笑吧?即便安德烈有意欺骗、隐瞒,他又能过问什么呢?
  正犹豫,前方,安德烈忽然停住,转向了右侧。
  眼看他即将消失在岔道上,里昂来不及再多想什么,咬咬牙,跟了上去。
  “……安德烈。”
  门被推开,又阖上。
  安德烈抬眼,看见艾德里安依然清醒着。没有过多的对望,他穿过客厅,将牛皮纸袋摆放在流理台上。
  焦色的法棍面包露出一小截,艾德里安却提不起一丝一毫的食欲。
  “还好吧?”
  走近,低睑看看桶内,里面空无一物。
  将它踢到一旁,安德烈俯下身,注视着艾德里安问道。
  “没喝水吗?”
  “没。”
  “我拿回两瓶药,一个消炎,一个退烧。”
  摸出药瓶,一瓶摆在茶几上,一瓶安德烈拧开,取下棉塞,倒了三粒在掌心。
  “来,吃下去。”
  托住艾德里安的颈后,将他扶起。
  捻住药片,艾德里安放在嘴里硬咽了下去。
  干咽药片可不好受,反倒起了催吐的效果。
  “如果吐了,就再吃。”
  “……”
  “你会好起来的。”
  安德烈伸出手,抚抓艾德里安的头发、耳郭与脖颈,依然是那湿湿烫烫的触感。
  光线愈加黯淡,黑暗迫近,注定了是个难熬之夜。
  可怜的艾德里安。
  躲在窗后,里昂屏住了呼吸。
  那抹金发,惹眼又令人厌畏,是他长达数年的梦魇。
  安德烈抚摸它,指缝与发丝交葛、缠绕。
  艾德里安轻眯起双眼。
  他难以置信、也无法理解……后退,脚跟出了矮阶,一趄趔,重重地跌倒。
  “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墙根的瓦盆碎了,沾上一手的黏土。
  “谁?!”
  闻声,安德烈警觉,几步走到门前。
  挣扎站起,里昂顾及不了太多,踉跄逃跑。
  翻出栅栏,踩到裸石上湿滑的地衣,近乎连滚带爬下了缓坡。
  “里昂!”
  窜出一身的冷汗,他知道他追赶了上来。
  “我看到你了,里昂!不要跑!快给我站住!”
  下到麓脚,来不及提起落肩的外套,里昂掩紧帽子,起身便跑。
  此时此刻,日光已无比稀薄,安德烈看着他没入丛林里,泄气般,重重地拍了拍栅栏。
  “跑远了,没追上。”
  回到屋内,安德烈颓然地坐到围椅上。
  他竟然毫无发现。
  “……是谁?”
  “里昂。”
  报出一个名字,安德烈顿顿,补充说:“八号营房的那小个子,有印象吗?”
  “他看到我了?”
  “是啊,否则就不会逃走了。”
  艾德里安不说话了。
  俩人陷入沉默,夕阳在地板上偏移过一个角度。
  “处理一下伤口吧。”许久,安德烈提议道。
  “好。”
  划开脓疱,水状的脓液滴沥而下,安德烈甚至能看见红肉里森白的胫骨。
  撒上磺胺粉、包扎,艾德里安终感不支,歪倒在了床上。
  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几声,而后,便悄无声息了。
  “艾德里安……艾德里安!……”
  揉揉那副肩膀,近乎贴附在耳畔,唤他的名字。
  没有半点的反响。
  提提手,安德烈撩开遮脸的碎发,端看那苍色的面颊半晌,再伸向鼻下……
  他哽咽了,捧住艾德里安的脑袋,低俯下身,亲吻鬓发。
  坐在躺椅上,凝看双人床间的那副身躯,待到天明。
  安德烈无法合眼,也不敢合眼。
  他假想了许多,趁夜,里昂为美国人领路,一个、两个,又或是三四个美国兵持械闯进。深黑的夜里,他是该躲该逃,还是与之硬搏呢?
  渐渐地,安德烈又忧虑起艾德里安的身体,那骇人的伤口,糟糕的病状……他回想起一个多月前,他是如何一路走到这栋淡蓝色的小屋里,与之邂逅。
  天亮了,春阳一如既往耀眼。
  南徙的鸟类,跨过深邃的大西洋,迁回故地。虽遭炮火轰袭,可这些小生物依然挚爱这里的草木,聒聒噪噪地在林间乱飞乱鸣。
  拉开遮帘,光柔柔地透过纱布。艾德里安苏醒过来,安德烈询问他感觉如何,并建议适当吃点食物。
  将法棍切碎,浸泡在热水中,端送到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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