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决说过,詹旭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苏演这个小角色,但对方一直在各方面给他使绊子,明的暗的都来,甚至还吞并了詹氏的几家企业。詹旭忍无可忍出动了犯罪组织,又被苏演及时察觉。当时两人都是L市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苏演一方面为了躲避追杀,另一方面为了自证清白,前脚逼着苏澄涵进了市局,后脚就出了国。真可谓一石二鸟。
不对,是一石三鸟。
似乎只是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又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盛景已经把这些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他手上一用力,掐灭了烟,然后问:“江局,我记得您说过……暗语的所有线索,基本上都是苏演提供的?”
“是,”江诺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当时跟我说,他出国是去避避风头……但我觉得,他就是跑到M国挖詹旭的老底去了。”
苏演的这副态度,完全不像是后来者试图取代原来的黑帮老大,倒像是……姚清燕是詹旭杀的一般。
办公室的暖气在呼呼作响,江诺深刻认识到了中老年人要注意保暖,温度一向都往高了调,室内温度明明不下二十度,盛景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彻骨的凉意,顺着脊髓攀爬而上,紧紧攫取住他的心脏。
江诺接着说:“说起来这事也怪我,我早该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的……这家伙藏的太深了。黑道上那些事我们查不清楚,更别提国外挺常见的暴力冲突……我也是在他那通电话之后才调查他的……”
——就是苏演指出“暗语可能是犯罪组织的身份证明”那回。
盛景缓慢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没说话。
“……结果一查就查出来了姚清燕,亏我原来还以为这俩是离婚了来着,”江诺深吸一口烟,自嘲地笑了笑,“国外的事我不好办,只能托那里的一个同学,他上周才给我发来了那次的遇难者名单……”
盛景:“这也行?”
江诺大学是警校,所以他指的那位国外的同学,更有可能是高中同学。
“怎么了?”江诺止住话头,狐疑地问他。
“没什么,”盛景摇摇头,由衷地感叹道,“就是觉得您同学一个个都真有本事。”
“我这么跟你说吧,”江诺淡淡地说,盛景第一次觉得江局长的形象神圣不可侵犯,“在我们高中那个班,混日子的才会去Y大。”
盛景:“……”
这句话的意思约等于“班里的末等生才会去那些排名不在全国前十的985”——虽然那时候并没有划分“985”“211”。
不知道Y大出来的唐寻听了会不会暴气打人。
“别废话,说正事,”江诺敲了敲桌子,“那份名单里华人不多,我都挨个查了,也亏得现在有内网效率高……”
他突然停了下来。
盛景直觉后面又是一个惊世秘闻:“您继续,我听着呢。”
江诺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把烟丢在了烟灰缸里,熟稔地摁灭。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紧不慢,像是没受到任何影响一般。
——他不知道,此时他的一举一动,落到盛景眼中,都自动带上了“学神”的标签。
许久,江诺终于慢吞吞地推开烟灰缸,长叹一声。
“……还有个名字,叫周敏——她是周瑾的亲姐姐,也是詹旭的妻子。”
……
信任这东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它常常产生于日常生活鸡毛蒜皮般的斤斤计较里,可以小到你多算我五毛钱我下回就不来你这买菜了;有时候却又影响深远,可能使两个亲密无间的朋友老死不相往来,也可能关乎到某个人的身家性命。
沈沛把这两个字单独拎出来琢磨了一遍,然后说:“我记得盛景和我说过,郑副局告知了马兰他的行动,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联络金在寅的事已经暴露了。可詹决不傻,郑副局一手促成了詹旭的车祸,两个人关系不和,一旦出事詹决肯定第一个就想到是他在捣鬼……所以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郑副局这种‘他发现不了我’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王瑞川搞了那么多年审讯,十分擅长挖掘隐藏人物,因此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在暗示他。”
而且是个和詹决关系匪浅、被郑卓晨认定“可信”的人。
沈沛轻轻摩挲着下巴,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查郑卓晨和谁走的近显然是行不通的,对方既然能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并且至今仍未被发现,显然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
不知怎的,沈沛总隐隐有种感觉:刚刚以“Z”之名给林扬发邮件的,甚至林扬死前拿走窃听器的,和刚刚挖出来这位是同一人。
☆、浮沉(六)
窗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放眼望去只有大片大片的蔚蓝,似乎从未改变。这就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错觉——飞了这么久,天堑一般的距离并未减少一分。
飞机横穿过茫茫大洋,跨越白天与黑夜的交界线,朝地球另一端飞去。
突如其来的强烈气流带动了剧烈的颠簸,惊醒了飞机上的乘客们。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哇”一声嚎了出来,怎么哄也哄不住。
苏演揉了揉酸疼的眼角,心中懊悔上飞机之前怎么没多睡会儿。
他以为这只是飞行的正常现象,没想到飞机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像在暴风雨中奋力挣扎的小船,渺小又无力。
要坠机了么?他想。
机舱变得喧闹起来,乘务员发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大概是“不要害怕”一类的字眼。
“……”苏演动了动嘴唇,但没说话。他微微偏过头,半张脸映在窗户上,在碧蓝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无比深邃。
——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半小时,你打算做什么?
你有无法弥补的遗憾吗?有尚未了却的心愿吗?有念念不忘的人吗?
在这最后的半个小时里,在湮灭于时间之前,你有没有想要说的话、想要见的人?
苏演稍微跑了会儿神,等他思绪重新回到这里时,机舱已经是一片寂静,就像葬礼上的肃穆景象一般。
“先生,”空姐冲他点了点头,把纸和笔递给他,“大概还有半个小时。”
苏演苦笑,顺从地接了过来。
他明明攒了一肚子话,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你想把这最后的几句话留给谁?姚清燕,苏澄涵,还是尚未出现的未来女婿,或者是明争暗斗了半辈子的江诺?
阳光透过禁闭的窗户照进来,映在金属制的钢笔上,明与暗交杂碰撞,在窗户上投下了一道光影。
“嗡——”
手机振动了起来,起飞之前苏演明明关了机,但这一刻他根本来不及想起这茬,手指已经下意识按下了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杂音,正当苏演以为是骚扰电话打算挂断时,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决定了吗?”
苏演瞳孔一缩——这个人的声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詹旭。
没等到他的回答,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你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苏演冷冷地问。
“当然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你打算留给谁啊。”
苏演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突然发现机舱里早就空无一人。他解开了安全带,朝驾驶舱的方向走过去。
詹旭懒洋洋地说:“别找了,这里就你一个。”
驾驶舱没锁,苏演毫无阻拦地走了进去。不出詹旭所言,这里依旧没有半个人影。仪表盘闪着红光,发出警告的嘀嘀声。座椅的靠背上还搭着一件外衣,仿佛飞行员只是暂时离开了。
“咱俩斗了那么多年,我却一直都没搞懂你想要什么。钱?权力?报仇雪恨?好吧我承认姚清燕的死纯属意外,我主要的目标不是她,但谁让她刚好碰到了呢?……苏演,为了这事像疯狗一样咬了我这么多年,该到头了吧?”
苏演:“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那边詹旭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是你自己懂吗?”
苏演沉默,他走回原来的座位,侧头望向窗外。
“这都是假的,”他想,“詹旭五年前就被撞死了,这只是我压力太大做的噩梦而已。”
可他做事向来都游刃有余,为什么这回会感到有压力呢?
“你忘了?”梦境中的詹旭说,“你那位在大使馆工作的老同学把名单给了江诺,然后又把这事告诉了你。你现在正赶着去找江诺,打算把你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你本来想趁着飞行的时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重新理一下,但是你睡着了——你看,你磕了这么多年的安眠药,早就养成依赖了。”
所以他第一次没有依靠安眠药入睡,就做了噩梦。
“苏演啊苏演,身为你早几年主要的竞争对手,我真的为你现在这鬼样子感到痛心,”詹旭叹了口气,“我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没走出来。你潜意识里还残留着对我的畏惧和愤恨,所以你就只能把自己钉在原地。你以为你可以永远停留在过去么?醒醒吧,这是客观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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