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盯着我,目光像固定标本的两根钉子。我不太自在,转而看向他斜后方那些插满香槟玫瑰的圆肚花瓶。
我从小就对他有些没有来由的恐惧。又因他不大管教我,使得这份恐惧更添两分神秘。就像有深海恐惧症的人不会走到海边,更不想看海底藏着什么,我也一样。小时候我挨的打基本来自我妈,我爸间或骂我,每回总能精准地踩在最致命的痛脚上,从不失手。
原来我也曾借着耍浑哭过“我怕爸爸骂我”,我妈一边替我揩眼泪,一边说:“你爸说的都是气话,你还当真了?你一个男子汉,怎么心眼比针尖还小。你管他说什么,当听不见不就完了。哦哟,怎么还哭起头了,你是林黛玉变的啊?”
但我笃定他是有意的。我性格像他,我妈说我们父子俩都是闷葫芦,其实远不止如此。我们骨子里都刻毒,不管再怎么藏,那股气味还是从皮肉里渗出来。
“你很厉害啊,念几年书,什么花样都给我搞出来了。”
我没说话,暗中一点一点强行松开绷得僵硬的肌肉,尽可能使自己看上去泰然自若。
“孟潜声呢?”
“不知道。”
他轻轻哼了一声,略有得色:“看他爸怎么收拾他。”
“你那天跑到哪里去了?”我妈从厨房大步走出来,“你儿子厉害得很,车在红绿灯口停一下他都敢跳,我在后面怎么喊都不听,两下人就不见了。”
我爸从鼻子里轻轻出了声气:“我就说他有本事啊,你看他平时那个样子。”
一阵风吹得雪白的抽纱窗帘往墙角退去,阳光投在地板上,金灿灿的硬块儿。
“你什么时候开始跟孟潜声住一起的?”我妈问。
我爸冷笑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他没事儿搬出去住,肯定有问题。你不听啊,还帮腔说宿舍条件差,别人住宿舍都能住下去,就你儿子不行,他那么金贵?你就帮吧,我看你要把他帮成什么样子!”
我不吭声,我妈勃然大怒:“你聋啦?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是不是还觉得很光荣,了不起?恶不恶心!这叫变态,要早几年,你就要被抓进去蹲监狱!你还在这儿跟我摆这副表情,真不知道养你来干什么,养条狗都比你懂事!从小就是这副鬼德行,一说你就不吭声,跟个死人一样……”
我爸打断了她:“你还读不读书了?你不想上就别上了,少浪费我的钱。”
我转向他,冷冷道:“又跟上学什么关系?搞清楚,是你们要把我抓回来,别到时候交不上论文毕不了业,又成我的错了。”
他猛地抓起面前的茶杯,朝我摔过来,我浑身一紧,下意识要躲,又生生忍住了,那杯子在我脚下炸开,裤腿立刻飞上斑斑水渍。
一股胜利的快慰袭上心头,好像杯子没有砸在身上是我意念的功劳,我连语气都不禁轻快起来:“你怎么不看准砸?砸死了我大家都解脱。”
隔着茶几,我都能看见他气得浑身颤抖:“你他妈的不是东西!”说着霍然起身,“还读个屁!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趁早给我滚出去!”
我妈也气得不轻,厉声道:“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我们还是不是你亲爸妈?你巴不得我们早点气死是不是?肖梅跟我说我还不信,你本事可真大,闹得你们全校都在说你的破事儿,被人看笑话很得意?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管别人闲事,那个女生比你妈还亲是吧,为了她你爸妈也不管了,学位也不要了,老师领导得罪干净,我看你这一堆烂摊子还怎么毕业!”
之前听说小姨的闺女肖梅一进大学,就谈上个政大的男朋友,但我压根没想过她会知道。我忍了又忍,一番话在舌间来回乱滚,终于还是冲口道:“肖梅知道什么,谈了个政大的男朋友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谁跟你说我毕不了业,我师姐的事儿你又知道什么?你永远都只顾自己骂得痛快,我他妈谈个恋爱犯法了?同性恋怎么了,我搞同性恋碍着谁了?”
“你还有脸说,你还说!”她脖子上青筋暴起,“那你怎么不去杀人?”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就是同性恋,这辈子不可能改了。”
我想起卧室里还有个旧手机,准备去拿,我妈从沙发上跳起来,拦住大门,发现会错了意,立刻追上我:“谁准你走了?我让你走了吗,啊?”伸手要来拽我,我几步跨上楼梯,冲进卧室,反手锁上门。她在门外拍得震天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天灵盖上,我头疼得厉害,索性往床上一躺,隐约听见我爸说了句:“你还管他干什么?要死要活随便!给他脸了还。”
“何遇君!”我妈的声音从门外浸进来,“你想都不要想去找孟潜声,他爸不打死他才怪。你等着看吧!”
我拉开抽屉找手机,应也不应。
孟先生的电话一直关机,我想了想,还是没敢轻易发短信。我蒙着被子躺在床上,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醒来时竟然已经暮色沉沉,手机还握在手里,一手的汗,滚烫得如同一颗心。
还是打不通。
盯着天花板发呆,我忽然发觉这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连梦都没有做。
我翻身起来,从窗台往外看,暗淡的光线中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温柔的轮廓,热烘烘的风像是从猫肚子底下吹来的,含着说不出名字的幽淡花香。我瞥见自己的影子投在窗棂上,淡灰色的,几乎看不出人形。
就是这么一个转目的功夫,疲倦胀满了身体,人只剩了张皮。
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么憋屈?
夜色将近的时候,一只麻雀衔着最后一缕暮光落在远处的树梢上。我看它啾啾懒鸣,短喙伸到翅膀底下擦动,脑子空得像一口抽干水的池塘,没有孟潜声,没有学位,没有关于瞿男和我的帖子底下那些满天飞的个人信息和乱七八糟的猜测评论。
这个窗台的位置好极了,一辈子如果只剩今晚,这么过也不错。
在打开房门之前,我都没想过,为什么我爸妈一直没有来敲过我的门。
门从外面被锁死了。
我第一反应觉得这很滑稽,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能笑出声。
家里的房门的确可以从外面用钥匙锁死,但从来没用过,我连钥匙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在屋子里被关了一夜。
事实上,我之后几天都被反锁在房间里。我妈会把饭和水送到门口,让我滚出去吃,但要我向她保证改好,不准再和孟潜声联系,她准备给我介绍几个合适的女孩子认识,绝不能再提搞同性恋之类的疯话,“必须给我正常一点”。
我气得笑出来,说不可能。
她一拳头砸在房门上:“那还吃个屁吃,饿死你算了!”
我说:“那也行啊。”
然后门外响起她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我妈真的没有再来擂过门,但到第二天我就熬不住了。时不时的心跳加速,好像让整个头部的血管都收紧了似的,紧跟着胃部一阵收紧,等真对着小浴室里的马桶了,喉管又像被铁丝线栓得死紧,什么都倒不出来;脑袋朝下久了,还有点两眼发黑。
或许我真是从小好日子过惯了,没饿过饭。
后两天的夜里我也几乎没睡——根本睡不着。我开始头疼,做长得没有尽头的噩梦,醒来后才过了个把钟头,有时还不到。醒后比睡着之前更累,想要再次入睡必须要不断的心理催眠和更长的时间,之后又是噩梦,头疼,头疼又让入睡更加困难。
我从床上坐起来,眼前一黑,仿佛脑后挨了一记闷棍,那瞬间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
那是第三天的黄昏,院子里的汽车声惊醒了我。我摸到窗边一看,一辆越野车正好停在我窗户底下。我爸平常开的是另一辆轿车,这辆只在短途出差和出去玩儿的时候用,大概是他的秘书替他开回来的。
我屏住呼吸,隔着厚重的房门,依稀听到楼下我妈开大门,然后响起了说话声。
小时候在影厅里看的香港电影全在这时候涌上来给我壮胆了。我把抽屉里从前存压岁钱的存折揣上,换了身衣服,衣柜里翻出双没穿过的新鞋,翻窗跳了下去。
不知道会不会压坏车——这个念头只来得及我脑子里冒头,就转瞬无踪了。
去他妈的吧。
该庆幸这辆越野车的确够高,只蹭掉我两块油皮。我看都没敢往屋里看,撒腿就跑,路上给徐苗打了个电话,让他去孟潜声家里看看,拿上几百块钱在火车站等我。当然也没忘让他买点吃的。
那大概是我这平淡无奇的一生里最疯狂的事情了。
徐苗蹬着辆漆掉了大半的破自行车,停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外的街沿边上,手里拎着个大塑料袋,方便面、面包、饼干、矿泉水装得满满当当,嘴里还叼着根烟,见我就大摇其头,问我是不是捡垃圾去了,脸色难看得像抹桌布,又说孟潜声他爸说孟潜声不在家,问我怎么回事儿。
我含糊说跟家里吵了架,他就抖着烟灰直乐,说何狗獾你多少岁了啊,你妈管你管得够紧的。吵什么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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