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激动地一路上都在说话,本子上记满了会议上各个专业研究人士发表的新论文观点。查朋义听得不耐,打断了她,说这种机会以后多得是。然后稳稳停住了车,把手按在了她的膝盖上,缓慢而有力地向上抚摸,认真得像他平时讲解研究课题。
她惊恐地几乎从车里跳出去。
查朋义沉下脸,说我什么朋友都有,你尽管去告,想整你我连脑筋都不用费。你还想要毕业证和学位?回老家跟你爸妈种地吧。
她痛哭流涕地求他。
查朋义把她赶下车,只说了句随便你。
第二周,通知说全体去会议室开会,她坐在会议室里,全程没有抬头。等到散会,她发现还没有等到一句关于自己论文时间的安排,于是问:“査老师,我上周发给您的论文……”
查朋义没有拿正眼瞧她,说,你架子倒大,往我邮箱里一塞就完了?晚上七点之后我有空,你带着论文过来,不来就算了。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清醒过,站在办公室外面的时候,冷风从一整个走廊灌进来。
瞿男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那铃声仿佛锯子在割她的耳朵,她咬得下唇泛白,把手机拿出来,只是一眼,我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没有名字,只是一串手机号码。
“是他!”
瞿男尖叫一声,手机摔到地上,震动和铃声齐发,黑色的手机在地上蠕动,如同活物。我被她的叫声惊得骇然,俯身捡起来,她突然夺过,眼睛瞪大到极限,通红的眼角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给你听。”
她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手机里传来男人的一声“喂”,我屏紧呼吸,那头沉默一会儿,又响起来:“你终于接我电话了?喂?喂?”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听得浑身的血凉了个透。
瞿男挂了电话,那个号码紧接着又打了过来,她直接按了关机,甚至把手机电池抠出来,扔进包里。
“他是个禽兽。”她说。
瞿男不同于我,她是真心喜欢这个专业,上课认真地像个高中生,我借过她的笔记和书,密密麻麻的批注让我自愧不如。瞿男说她想在出版社一类的单位工作,闲时可以自己写点稿子,也算半个自由撰稿人。
说到这里她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大约是不小心说漏了嘴,怕谈这些让我觉得唐突。
她又说得先挣钱,家里要还债,还要给弟弟买房子,爸妈指望她早点成家,想让她找个本地人,不要到太远的地方。说着她轻轻撇了撇嘴,说我才看不上我们那小地方的人呢,正经念过本科的都没几个,又怕爸妈唠叨,不如在政大里谈一个带回家去。
其实她说到一半我就走了神,只听到最后的尾巴,点头说挺好的,她就瞄我,自己偷着在旁边吃吃地笑。我问你高兴什么,她说没什么,跟你聊天真好玩儿。
我想起这一切的时候,瞿男眼眶里的泪水正好被路灯照得反射出冷冰冰的光。
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她再说不出清楚的话来,喉头嘎嘎耸动,呢喃着对不起,太晚了,对不起。
我的手在空气里冷得刺痛,只能徒劳地说,别哭了,师姐。
她问,你会帮我吗?求求你,领导说我再不去上班就辞掉我。我不敢回家。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但就是不能轻易地说出一句答应的话。
我都写在这儿了。她疯狂地在包里翻找,拿出一个边角全部起皱翻卷的薄笔记本,硬往我怀里塞,你看看,你看,他是强奸犯,他该死,我们一起去告他。
本子的硬棱硌得我手背生疼,我不肯接,推回她手里,不用了,师姐,我都知道,你拿着吧。
她像被掴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抱着几乎折成两半的笔记本,讷讷地看了我半晌,嘶声轻问: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在强迫你。
我知道,我说。师姐你是好人。
她怔怔地落下泪来。谢谢你,我知道你人很好,你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这目光像是柄剥皮刀,我不敢看她,只能说,太晚了,师姐,我送你回去吧。
她拼命摇头,拿袖子在脸上横揩。太晚了,我自己回去,你早点休息吧。对不起,耽误你了,是不是惹你烦了?对不起。
我把她送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她不停地说谢谢,又说对不起,前台被这滑稽的情景逗得闷笑不止。
走出酒店,冷风刮得人几乎失去知觉。手机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一片宁静。
后天要回家,行李还没收拾;论文还没改完,查老板……
查朋义。
我沉沉吐出一大口气,浓稠的白雾在夜空里一下子就消散了。
——我又能怎么样?
等一等吧,再等几个月,我也就毕业了。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我突然很想抽烟。
第44章
我情绪两极化严重,高兴时比众神之父还博爱,心烦起来就六亲不认。这毛病按我爸的话说“都是你妈惯的”,但事实上我妈也没少为了掰好这怪病而揍我。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他们不习惯也习惯了。我平时在学校难得回来,所谓距离产生美,回家他们看我就顺理成章地更加顺眼些。每当我心情好围着我妈打转,我爸从报纸上方露出一对眼睛,仿佛透过显微镜观察什么难得一见的新奇物种。
“我看他神经病又犯了。”
我妈闻声看我一眼,笑说:“我说也是。”
屋子里响起一派欢声笑语。
但这次回家显然滑向了另一个极端。清早六点多,我还在去车站的路上,我妈的电话就无情地打断了我的昏昏欲睡。前一通电话是昨晚上十一点半打来的。
我伸直胳膊,让电话尽可能地远离耳朵。通话音量已经调到最小,然而都怪出租车里太安静,师傅连广播都不停,她一拔高嗓门,那声音就像一根细而硬的针,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猛地扎在耳垂上,偏偏眼皮酸得像隔夜的牛奶。
“何遇君!何遇君!你自己听!你来,你亲口说给你儿子听——”
“别吵了你们!烦不烦?”
吼完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清了清嗓子,喉咙被砂纸磨过似的疼,紧跟着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按断了电话。刚扔进口袋,忽又取出来,死死按住退出键,关机的动画一闪而过。
师傅仍旧缩着脖子开车,前后座中间的铁栏杆嚣张地横在那里,隔成两个除了给钱之外互不通融的平行世界。
我坐在沙发上,却还觉得自己在火车上,底下是簌簌颤动的地面,腿上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震动而发麻。
大舅妈、大姨和四姨各据一方,我爸和我妈站在中央手舞足蹈,灯光投下的影子密密麻麻地砸了满脸,像无数虫子爬进爬出。我妈张开两手,在空气里划了个大圆:“何国涛,你必须让何俭芳出院!她又没病,住什么医院?我看她是神经病又犯了!”
四姨努起嘴:“是嘛,我们姨爹住院,她跑去那个医院干什么?嗳,搞清楚好不好,还嫌原来那事儿闹得不够大?”
“是你们搞清楚,她是结石住院,跟庞瑞国一点关系没有。没病?医生开的诊断单在那儿,你是眼瞎?”
“放你妈的屁!她天天都往庞瑞国病房跑,端茶递水往上贴,膈应谁?我们姨还没死!”
“李秀琳你嘴巴干净点儿,我早就想说你了,说句话嘴巴比粪坑还臭……”
“哎哎哎,国涛,越说越不像话了啊。”大舅妈摇了摇手,大姨准备起来又坐了回去,“二妹也是为了我们两家人想嘛。大家现在是一家人,何必要闹得这么不愉快?邻居知道了大牙都要笑掉。”
大姨虚无的视线忽然掉到我脸上,接话道:“就是。小君你也是,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劝你爸妈,还要姨妈舅妈过来,要懂事儿点,光知道读书有什么用?现在高学历出来找不到工作的多得很,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哪个单位要你?”
“你妈说你大前天还在电话里吼她?”四姨也掉过脸来,“不是四姨说你,好歹是你妈,把你养这么大,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空气成了胶质,在屋子内痛苦不堪地呻吟蠕动。我眨了眨被暖气熏得酸涩的眼睛,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各自闷闷地打转,或是考虑如何在不弄大伤口的同时撕掉自己指甲旁的倒刺,或是饶有兴味地试图用目光描摹角落的落地长颈大花瓶。
我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流动的兽类毛发的气息,那是混合着皮屑、油脂和寄生虫的味道,和这屋里的活物一样,砰砰地撞在玻璃上,发出不易为人觉察的闷响,然而这固若金汤的兽笼纹丝不动。
一滴汗顺着脊骨滑下去,惊醒寒意,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
“我出去一下。”我说。
他们齐刷刷看向我,仿佛失聪的人突然听见厨房里的蟑螂在厨房大肆咀嚼。
我买了包烟,靠在小卖部旁边的背风口点燃,看它一点一点地烧,偶尔抽一口,表示没有浪费钱。念大学那会儿,另外两个室友钟爱抽烟和麻将,在宿舍散过几回,我只喜欢烟雾吐出口腔那一瞬间的味道,从不过肺,被笑话抽假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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