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编剧,专业学的就是电影理论和如何讲故事。对他来说,文字性的东西具备天然,不可抗的吸引力。
因此没多久,他就从刚开始还同厨房里的人搭话,到一个人分外专注投入地看起书来。
期间张弛叫了尹觉明两次,尹觉明都应声。张弛手上还拎着到,脖子上挂着围裙,探出半个身子看情况,就见到尹觉明卧在地毯边,小茶几上,专心致志地趴在一本书前,阅读得很认真。
刚洗过澡,尹觉明身着一身清爽衣衫,正盘腿坐着。因为十分投入的缘故,许多小动作自己都未察觉,更没察觉到张弛的目光。脚指头粉红色的,指甲修剪整齐,偶尔还会动一动,让人看得心尖子犯痒痒。
被老太太吆喝一声,张弛又回去了。
不知不觉到了六点,菜品全部出锅,上齐。张弛扪心自问,自己手艺是顶不错的。尤其做鱼上,老太太没其他爱好,就好那一口鲜。今晚他这岛屿做得最好,其他菜,都是老太太自己的拿手菜。
而地摊上卧着的尹觉明,姿势都没动一下,像猫。这会儿被饭菜的香气勾引去,嗅了嗅,合上手中的书,久久回味。
他像刚从梦中回魂,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环伺四周,望向桌上珍馐,嘟囔道:“这是什么风水宝地啊……”
“你说什么呢?”张弛转头。
尹觉明笑着摇头,跟他们一起坐到餐桌上。
老太太给张弛使了个眼色,张弛便到屋里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拎着一瓶甜酒,还有三只小酒杯。
“桂圆酒酿,自家泡的,说是今年夏天开,你刚好赶上。”老太太笑眯眯地,将酒杯推到尹觉明面前。
尹觉明眼中有感激,但话还未出口就被老太太截断了。
“客套话咱不说了。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缘分能来,你既然来了,就是缘分。”老太太笑,张弛则不说话,将三个酒杯斟满甜酒,目光在尹觉明身上一转,又垂下去了。
尹觉明果然没有再说客气话,他举起酒杯,敬了老太太一杯。
等到了动筷子时候,尹觉明一下舌头都软了。他平时贪吃,但吃得不多,对没事没有抵抗力。这婆孙俩的手艺,绝不比外头差,甚至是外头绝吃不到的口味。许多酱料,烹饪方法,甚至还有配料,都是自己研制出的,味道很勾人。
饭菜不错,气氛也得当,三人边吃边聊,看起来完全没有年龄上的、以至环境不同所带来的代沟。
尹觉明时人知事,老太太满腹经纶,张弛则是插科打诨,满肚子趣闻和幽默,一顿饭吃下来,竟吃了将近两个小时。
饭菜都撤掉之后,尹觉明的兴致还没下去。他听老太太谈巴尔扎克,谈福楼拜,谈雨果,心中无比快活投入,只觉得比刚才看书更精彩。
张弛拎来那半壶甜酒见了底,尹觉明半趴在桌上,整个人开始变得活色生香。
张弛在花圃里抽烟,透着昏黄的光打量尹觉明。他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像只蠢蠢欲动的狼。
老太太说了什么话,尹觉明笑得东倒西歪,唇挨着杯沿,小口抿着。
忽然电话铃响起,破坏这场不为人知的视觉意淫。老旧红色座机叫唤响亮,声震四方。
尹觉明被震了个哆嗦,那点微醺的醉意一下散去不少。
张弛灭了烟,进屋接电话。他接起来什么话都没说,沉默了两三秒,似在听对方说话,然后拎着话筒喊尹觉明过来。
尹觉明有些懒懒散散地走来。
张弛对他说:“你电话。”
镇子里没有信号,就算有,信号也十分差,镇子里的人互相通话都是用座机。秦硕临走前,尹觉明把手机交给他。
秦硕,或者别的什么人要联系尹觉明,只能通过张弛家的这座老红漆座机。
张弛生出一种很荒诞的年头,房子是自己的,老旧座机是自己的,这座房子里的尹觉明却不是自己的。但至少在这几个月中,没人能带走他,他属于这。就算谁想同他取得联系,也只能通过属于自己的这部老旧座机。他像成为一种尹觉明那个世界的某种媒介。
和老太太将餐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坐在沙发那一边看电视。电台本身不多,有些苍白的光映在张弛脸上,颜色时不时随镜头跳换。
张弛的注意力却不在荧幕上,电视上的男女变成花团锦簇的一堆,落在视网膜上,他的余光却在不远处,角落里依偎着打电话的尹觉明。
在一个广告后,张弛放松地仰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不动声色地打量尹觉明。
尹觉明侧对着他打电话,靠在墙上,一只脚抵着,侧脸的线条在背光下很柔和。刚才那股活色生香的气息还没散,他显得有些懒散了,整个人却是雅致的。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缠绕红色的,螺旋卷的电话线,衬得像一枚戒指。他一边将电话线缠得颤颤颠颠,边压低声音说笑。他的声音本来就很好听,被刻意压低后,若隐若现,很惑人心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耳朵简直要怀孕。
后来张弛发现,尹觉明对于自己身上的许多特质是无动于衷的,或者说,是刻意忽略的。这使得他完全陶醉于自己的这些美的特质中,从而也使旁人无可避免。
尹觉明挂断电话。
张弛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电视。
电视里剧情怎么就突然跳到这一步,他感到匪夷所思。
身边沙发往下凹陷,是尹觉明过来坐到他身旁。
尹觉明显然投入得比他要快,没多久就专心致志地陷入八点档的剧情中去。他是学这个的,看到有趣的地方,便同老太太和张弛聊起来。
靠得近了,张弛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酒味。
第五章
转天一早,尹觉明照样下来得很早。老太太今天不出去了,待在家中莳花弄草看书,尹觉明却再次换上衣裳,和张弛到镇中去。
张弛不知他今天又来做什么,在路上隐晦地暗示他今天自己很忙。尹觉明一副完全不需要麻烦他的样,到工坊时要走了他的车钥匙,然后一个人开着桑塔纳走了。
张弛站在工坊门口,伸手遮挡着太阳。桑塔纳搭配尹觉明,消失在路的尽头,空留下一溜烟尘土飞扬。
他觉得如梦似幻。
按理说尹觉明来了没几天,张弛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尹觉明离开时没说他去哪里,更没说他要干什么。张弛做着活儿回想起早上,忽然觉得尹觉明像是凭空消失的。这类的错觉他后来没少产生,他也思考过缘由,或许尹觉明从一开始,就显得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尽管有马镇很美好。尹觉明,也很美好。
尹觉明并不值得张弛担心。来到有马镇的第三天,他如鱼得水地找薛明珠了。甚至六点钟时,还用明珠商铺的座机给张弛挂了个电话。
张弛显然没料到尹觉明给自己的电话:“怎么是你?”
电话那头笑了笑:“你差不多忙完了吗?我来接你?”
有意思极了,张弛想。尹觉明在他的镇上,开着他的车,来接他回家。
尹觉明买了两个西瓜,跟张弛回去后和老太太一起瓜分了。后来吃着吃着,人就不见了。
晚上出去收衣服,张弛就着将黑未黑的天,又在三层的窗棂上看到两条白皙笔直的腿。
尹觉明抱着西瓜,吹着风,坐在三楼的窗口,两条腿就在空中荡来荡去。张弛收着衣服就停下了,仰头看了半天。尹觉明似乎迟到一口特别甜的瓜瓤,两只脚愉悦地勾缠到一起,前后摇摆。
第四天也是如此。
接下来好几天,都是如此。尹觉明很快在镇上找到了自己的娱乐方式,跟薛明珠,蓝山以及其他一票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很快熟悉起来。
等到过了一周,他连镇口卖果茶的林姨,和镇尾卖自行车的李大爷都认识了。
他甚至扛了一台旧自行车回来,还是永久自行车。车杆,车轮和铃铛都保护得美满,漂亮极了。
每逢夕阳西下,张弛总能看到尹觉明骑自行车从小路的尽头回来。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余晖,尹觉明像是从那滚圆的落日中生出来,脸上带着笑,还要将车铃拉得叮当脆响,激荡神魂。
张弛很想问尹觉明,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搞创作。但每次话到嘴边时,他又觉得自己失去立场,无法开口。但他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尹觉明像在等待什么契机,也许他在适应?或者想先要了解一下镇上风貌?他不像一个创作者,更像个远道而来,游山玩水的散人。
张弛这一天什么活儿都没有,老太太想采些山上的野花。天太热,张弛没让老太太出门,到隔壁问尹觉明想不想到山上走走。
门敲了半天,甚至还跑到花圃里看阁楼窗口,是不是又挂上两条笔直的小腿。
最后他跑到侧边的栅栏边,发现自行车不见了。尹觉明竟然不在家。
早上七点钟,他连早餐都没吃,就这么消失了。
尹觉明不在家,张弛便给他留下早饭,自己率先出门。今天车不往镇子方向开,而是相反的山坡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