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觉明咬了咬唇,再次抬起了头:“姐姐,我该怎么做?”
后来,尹觉明真的做到了。
他尝试去面对,和解,尝试主动递交出自己的好意与信任。
十一岁那年,身体拔高,骨骼生长,渐渐有了小少年的模样。
福利院的孩子,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美的形式。无关精致,无关惊艳,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
他弯起眼睛对你笑的时候,你愿意掏出口袋里所有的草莓糖果给他。
尹觉明的好运也随之而来,秦纪峰资助的三个孩子中,他是被挑选之一。
那是尹觉明第一次见到秦硕。
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穿着小小的西装,蹬着漂亮的皮鞋。跟他们全然不同的命运。
“还有他。”小小的秦硕指了指人群中的尹觉明。
秦纪峰笑了,蹲下来搂着儿子的腰:“前两个都很有天赋,他,是为什么?”
“我喜欢他。”
就这一句,成了尹觉明埋在心里的一颗种子。
离开福利院,正式去寄宿学校那一天,尹觉明去见了少女。
“我说了吧,你能做到的。”彼时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初长成为颇有风韵的女人,“小觉明,相信我。你身上有让人喜欢你的魔力。”
“我舍不得你,姐姐。”少年尹觉明轻轻拢了拢她的肩膀。
少女于是笑了,笑得很好看:“姐姐永远在这儿,只要你回来,我都在。”
十七岁高中毕业,秦纪峰问他想不想去国外读书。
秦纪峰见证这个孩子长大,欣赏他的才华,更对他有种别样的期待。
又说自己的儿子,也正在国外读书,一个人很孤单。
于是,十一年前,尹觉明拿着男人为他提前申请好的Offer,在那年的暑假,一个人跨洋万里,赴美留学。
尹觉明始终相信,遇见少女,遇到秦家父子,是命运恩赐,是贵人的相助。
时隔五年,他在洛杉矶再一次见到了秦硕。
秦硕已经不再是当年稚嫩的小男孩,他学成有才,英俊高挑,谈吐得体,身边不乏多少俊男靓女,仿佛是全世界的中心。
“欢迎来到加利福尼亚。”这样的秦硕,对他伸出了手。
尹觉明静静看了他两秒,忽然展颜一笑,伸出手捏了捏秦硕的手:“秦少,谢谢你特地来接我。”
秦硕有一瞬间的怔忪。
再后来——
“你是什么专业?”
“拉丁文学。”
“跟我学电影好不好?我听我爸爸提起过,关于你的才华。”秦硕靠在尹觉明宿舍门前,抄着手臂笑,“你一定行。”
尹觉明打字的手悬停了那么一秒——
“好。”
尹觉明接受了秦纪峰第一年的资助,从第二年起,他就能够靠打工维持生活费。尹觉明对秦纪峰说,出国留学的学费就当是自己借他的,以后慢慢还。
就这样,一切看上去都在步入正轨。就连尹觉明自己都觉得,他的人生走上了一条原本根本不可能的道路。
他心存感激。
大四毕业,二人双双回国,荣归故里。
尹觉明买了一大堆糖果和漂亮的首饰回来。
糖果是给孩子们的。首饰是给姐姐的。
但是后来,糖果是送出去了,首饰却没能送出去。
直到尹觉明亲自站在姐姐的坟前,他才真实感知到,女人的确已经死了。
那个他叫了十年姐姐的女人,是被人奸杀了。听说是熟人作案,被女人拒绝时忽然起了歹念。歹念不过是一瞬间,但他的姐姐,永远不会回来了。
“作孽哦,那女的自己也有问题。”人们这样说,“平时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总穿露肩的连衣裙出门,对谁都笑语晏晏,她不遇害谁遇哦?”
慢慢的,尹觉明回想起那一年还是少女的她,笑融融地蹲在他身前:
——后来我接纳我自己,人要知道自己的好,别人才会知道你的好。
“真的是这样吗?姐姐。”尹觉明在少女的墓碑,泣不成声,“你说过你会一直在的。你说过的。”
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维,是秦硕。
尹觉明抱着膝盖强行平静了几秒,擦干眼泪,接起电话。
“觉明……”电话那头的秦硕,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我、我好像喜欢那次带你见的那个。我爸说,要觉得合适,交往一段时间,等工作一年就跟他们家订婚。你、你觉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秦硕捏着手机,手心都有些发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
尹觉明在对面沉默得越久,秦硕就感到自己越忍受某种煎熬。尽管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种煎熬究竟从何而来。
“你喜欢,就自己看着办吧。”良久,尹觉明才说了这么一句。
挂断电话后,尹觉明还跪在女人的坟墓前,不知道跪了多久才回神。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不知觉连手机都给捏关机了。
后来,女人的遗物就带走了一本《圣经》。
只因为扉页写着“致觉明”三个字。
其实在美国的时候,连几个不同译本的《圣经》尹觉明都读过。但这一本不同,这一本,是那个女人留给他的。
尹觉明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伊甸园的这一节。
女人似乎格外喜欢其中的描写,用铅笔轻轻画了线。
尹觉明当然知道,那是一片精神的乐土,永不止息地流淌着蜂蜜与牛奶。
世人做着伊甸园的梦,不愿醒来。寻寻觅觅,跌跌撞撞,或要寻找,或要创造一片精神的乐土。
尹觉明合上书页,抚摸着粗糙的牛皮封面:“但是姐姐,这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地方。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尹觉明浑身湿淋淋地站起来。
他逆光而立,有水珠不断从额发间滚落。
显得又狼狈,又美丽。
偏偏,若想从他的神情或眼睛中窥见什么,却是万万不能的。
张弛时常有这种感觉,尹觉明的眼睛像一股深深的潭水,吸人魂魄,又望不尽底。即使现在,他知道了尹觉明的故事,却依旧无法彻底看透这个人。
他就像一个秘密,因为不得解,所以轻易使得他人沉迷。
“我是真没想到,这样的事,我真有一天会毫无保留地跟人再提起。尤其是……”尹觉明冲他眨了眨眼,“瞧瞧,一个看起来,这么渴望着我的人。”
第十五章
张弛上前一步,忽然捉住了尹觉明的手。
尹觉明湿淋淋的脸上带着点笑意,目光则是颇为审视地打量张弛。
“对不起,我无意戳你伤疤。但我想,你姐姐说得话是对的。”张弛虽年纪比他小,完全站起来,却比尹觉明还高上半头。他凑近他,尹觉明就不得不微微扬起脸看他。
“我知道,你看我现在,过得也很快活。”
“是吗,是快活吗?”
“是快活。”尹觉明很肯定地回答。
“我怎么觉得,只是享乐,却并不真的快乐。”张弛伸手在尹觉明侧脸上用力擦了一下,目光如点漆凝视着他,“老太太总说,世上所有的好都是相对的。每个人的命运机缘都不同,你不该用她的过去惩罚自己。”
“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尹觉明淡淡笑了一下,脸一抬甩开了张弛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没有人惩罚自己,没有人。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就是因为它已经发生了,谁都改变不了,谁也埋怨不了。我不憎恨任何人,我依旧能和秦硕亲密共处,喜欢我的人依旧多过讨厌我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对劲。”张弛垂在身侧的手,勾了勾尹觉明的,轻声问道,“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吧。秦硕,他喜欢你,只是自己还没察觉到。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是清楚明白的。”
尹觉明并没有回答,或许他心中有答案,但有些答案不必说出。
他目光投向四方,将濡湿的头发全部向后撸去,脸完整地暴露出来,显得不似平日柔和,轮廓线条犀利干净。
“好像再没什么能走进你心里……”
“你说什么?”尹觉明皱眉。
张弛定定地看了尹觉明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走了。你这样站着,容易感冒。”
因为尹觉明浑身湿淋淋的缘故,鞋子也不好穿,坡更不好上。
张弛几次三番走到前边截断他的路,蹲下身,最后尹觉明只好妥协,拎着自己的鞋趴到张弛背上。
脊背上有汗水的气息,还有属于张弛的特殊味道。那是年轻,朝气,蓬勃的精神力的气息。
随张弛向前走的颠簸中,尹觉明有些恍惚。
好像当年这样的青春气息,他也曾经有过的。
张弛将尹觉明一路背回上坡的车边。
回程的路上,尹觉明从张弛的抽屉中找了一张喜欢的磁带。
他身上披着张弛的外衣,浑身虽湿漉漉的,张弛将他塞进副驾驶座时,却没有丝毫的忌讳和嫌弃。
天气不算凉,但张弛没有开窗。车中的空调温度,也被他调得适当。
夏日的阳光从车窗外剖进来,暖融融地晒着尹觉明的皮肤。听着怀旧的老歌,看着阳光中漂浮的细微尘絮,他有些昏昏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