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赵姨娘早早地就起身,把贾环要带去学堂的东西理了一遍,又想着学堂里冷,不比家里,复又去柜子里寻出来一件大毛衣服,拿大包袱包好了,里面还塞了个小手炉在里面,见诸事停当,无有不妥了,她方去喊了小丫鬟去大厨房那边端了早饭来,这才叫起贾环,命两个小丫鬟打了热水来,自己挽起袖子就要帮贾环洗脸。
贾环忙推辞说:“别别别,娘我自己来。”
赵姨娘愤愤不平地说:“虚客套什么!这屋里没有袭人那样的大丫鬟,只得娘自己动手了。这府里做事情明面上好看,底下忒不公道了!”
贾环听了赵姨娘的话,才知道,在贾府里的规矩是嫡子和庶子,嫡女和庶女,表面上是待遇一致的,所以,自己和贾宝玉都是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另有每月八两银子用于买笔墨纸砚等文具,丫鬟的人数也是一样。
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呢,贾宝玉却是远远不止那点子待遇,可是因为贾母王夫人等搞的暗箱操作,弄得泼悍的赵姨娘却连开口抱怨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贾宝玉和贾环都是年轻主子,没有资格享用二等以上的丫鬟,都是各四个贴身伺候的小丫鬟和四个粗使丫鬟的分例。分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宝玉屋里却有足足四个四个大丫鬟,其中袭人是一等丫鬟,晴雯是二等丫鬟,这是老太太屋里拨给宝玉使唤的,麝月秋纹是二等丫鬟,是王夫人指派过去服侍宝玉的。按着分例来说,并没有逾矩,就连这四个丫鬟的月例银子都是分别在老太太太太屋里关了来送去宝玉那边的,却叫赵姨娘怎么说?
说来说去,赵姨娘只好怪自己这个当娘的没体面,自己还缺丫鬟使唤呢,哪有能力去给贾环张罗?索性自己就当了贾环的大丫鬟,亲自伺候着,横竖以前也当过大丫鬟的,做起这些伺候人的事情来也是驾轻就熟。
贾环听了自是有一番思量,只是自己穿过来不过是个六岁稚童,而且也不熟悉情况,想做点什么也做不了,少不得只能按捺着怒气,且图来日吧。
赵姨娘又陪着儿子一起吃了早饭,又送他到房门口,反复交代贾环说:“冷了就把衣服盖在膝盖上,还有,我包了三块碳给你的小厮佑儿,你自己要记得叫他填,不然,他便故意装作忘了,将那炭贪回家去自用了,我白费了这心不说,冻坏了你可不得疼死娘了?”
贾环只是唯唯点头而已,等出了门,才将心里的那一股子酸涩之意强压了下去。贾环的前世也就是盛安卿十一岁时死了妈,父亲再婚后将他送去当中学老师的大姑姑家里寄居,美其名曰有了免费的家庭老师,便专心投入到新的家庭生活中去了,除了每月给足了生活费和零用钱,父亲这两个字渐渐地在盛安卿的心里变成了一个符号。可是,十一岁初通人事的少年在心底深处的痛楚谁会切身去关心呢?
现在,在这个神奇的书中世界里,他又重新找回了亲情的温暖,尽管这个娘亲很粗鄙,脾气不好,人也不聪明,在这里人人都看不起,甚至墙倒众人推,人人都忍不住想踩上她一脚,反正她已经低到泥土里,不踩白不踩,可是,贾环知道她是这里最爱他的人,尽管力量微弱,她却是尽了所有的气力来庇护幼小的他的,这一份真情他将永远记在心里:娘亲,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叫这里所有的人都对你低头!
☆、第 8 章
贾环又循着规矩分别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请安,然后才可以去学堂。
在老太太太太处贾环只是请了安,说了要去上学,老太太和太太都没甚说的,一句“知道了”便将他打发了出来。
贾环复又往贾政常在的外书房而去。
这一日正巧贾政值休沐,没去衙门,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见贾环穿着一件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外面罩着一件佛头青的素面杭绸鹤氅,倒是中规中矩,就是衣服的成色旧了一些,颜色本来是极鲜亮的,因为洗得旧了,有些泛白,就好像在面粉里打了个滚,让人看来觉得心里有些不爽快。
贾政再看看贾环一张因病而略有些青白的小脸畏寒似地缩在大毛衣服的领子里,心里越发不舒服了起来。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爱之色,说:“要是身子没有大好,再歇一日也无妨。”
正巧贾宝玉顶头就来了,也不敢太靠近,远远地就站定了,逼着手恭恭敬敬地说:“儿子来给老爷请安来了。”
贾政将摸过贾环的头的手复又缩回了衣袖中,背着手,瞅了宝玉一眼,冷笑着说:“今天又打算去哪里玩儿啊?”
贾宝玉一听这话就不对头,心里暗暗叫苦,大清早地老爹怎么就开始抽疯了?少惹他为妙。宝玉只得规规矩矩地垂手说道:“儿子没打算出去玩,儿子今天是要上学里去。”
一说上学里去,贾政越发冷笑了起来,说:【“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引自原著)
贾宝玉一脸木然,心里泣血:人生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贾环则星星眼看贾政:骂得好!老爹今天好给力!
众清客相公们都忙过来打圆场,贾政指着宝玉兀自怒骂:“你们倒是问问他!别人去学里是学课业,他呢,光是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回来,说出来叫我的老脸都挂不住!”
贾政又将跟着贾宝玉的长随唤了进来,骂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引自原著)吓得一群人脚耙腿软,连声求着老爷开恩,保证一定要好生看着宝二爷如何如何。
可是等贾环和贾宝玉一出了贾政的书房,刚才还蔫头耷耳的贾宝玉忽然来了精神,跟奥特曼附体似地一个箭步就又往内院跑去,害着他的长随一边追一边连声在后面喊着:“宝二爷,您去哪里啊?看上学里要迟到了,老爷要扒了我们的皮呀——”
贾宝玉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见身影了,只听见风中传来他的声音:“我忘记了,今儿还没去辞别林妹妹呢,还有那胭脂膏子,我要交代她一定要等我回来制………”
贾环摇摇头,非常深沉地说:“二哥哥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人活一辈子,谁都不容易啊。”
嘿嘿嘿,贾宝玉要是去林黛玉那里兜了一圈出来,再去东府接秦钟,那他应该会要迟到吧,那么,他今天有可能会吃到夫子大人亲自烹制的“竹笋炒肉”哦。咦,想到贾宝玉会倒霉我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我本质上真的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吗?不不不,我很善良,只是一见到贾宝玉就会产生一些不那么善良的想法,这只能说明,是宝玉的脸的生长的方式不对,以至于我只喜欢看到他倒霉的样子!
贾环点点头,对自己得出来的结论很满意。
然后,开步走。
贾环决意抛弃前世的种种不如意,以全新的姿态奔向新生活。
首先,要像个六岁的孩子的样子,不能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再说,回复童真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这不难做到对吧,只要有一颗追求美好的心。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贾环在心里回想着自己曾经有过的快乐童年,努力地对自己说:啦啦啦,今天的心情真好啊。
可惜,乐极生悲。
到了府门口上车的地方,贾环华丽丽地震惊了。
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童心没了,飞走了。
“你确定——我要坐这辆车去学堂?”贾环难以置信地抓紧了可怜的长随佑儿,使劲地摇晃。
佑儿被摇晃得头上的青色帽子都要掉下来了,只能用比贾环还无辜的眼神回望着主子,说:“怎么会是……牛车?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也许是上面的人觉得牛走得稳,免得路上颠簸着了三爷。”
贾环松开佑儿的衣襟,直着眼睛瞪着那头牛和牛背后破破烂烂的车子,那牛居然很傲娇地扭了扭头,回应了“哞——”的一声。
佑儿拖着哭腔说:“爷,咱们赶紧走吧。牛车走得慢,不然,真要迟了。”
贾环气得扭头问:“是不是弄错了?我堂堂贾府三公子,怎么坐个牛车去上学?”
佑儿说:“小的也纳闷呢,还去问了又问的,那帮子人说没弄错,上头拨的就是这车,说是本来该是马车的,但是几辆马车不是坏了,就是被东府那边或是别的地方借去了,现在暂时就这个,叫三爷且忍忍,等那几辆马车修好了或是被还回来了,就给爷换回来。”
贾环恨恨地上了马车,心里暗自琢磨,上面说的?究竟是上面的哪个王八蛋说的?话说老子穿过来之后,一直规规矩矩的,没踩着谁的尾巴啊?谁他妈的这么整我?不行,这个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个打击太沉重了,以至于贾环一整日都不能以欢乐的心情投入到火热的新生活和学习中去,一直冥思苦想如何扳回此局,以至于连夫子贾代儒长啥模样,还有学堂里的一干著名角色都来不及去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