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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练 (ranana)


  “我一点都不介意他不说话,他可能是聋的,是哑的,是傻的,他是我的孩子,无论他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孩子,我不需要他太聪明,懂太多,更不需要他去研究什么奥秘,寻找什么宝藏。
  “你要离婚,你问过你姐姐们的意见吗?不需要吗?你爸妈不在了,难道不是她们一直在给你的生活出主意?你大姐还给我出过主意,不光劝过我再生一个,还来劝过我和你离婚,你看,你姐姐就是比你想得远,比你有先见之明,我还记得她和我说,小梅啊,你还年轻,沈映我们帮你带,你自己再找个好的下家吧。下家,你大姐倒是个货真价实的买卖人。那时候我就想,我绝对不会这个时候离婚,灰溜溜,哭哭啼啼地回娘家,我要等一阵,我得忍。婚姻不就是忍耐吗,看谁忍得过谁。我想我总比一个没有爸妈,没有姐姐,就什么都干不成的人能忍吧?我说得难道不对吗?没有你爸妈,你怎么去伦敦读的书,怎么顺利毕的业,没有你那些姐姐,你恐怕晚上睡觉连被子都不会自己盖吧?
  “还是说说钱吧,你不在乎,我庸俗,我在乎,当然,我在乎的是你会不会分走我的钱,你或许不知道,也不关心,更不想关心我们婚后我做过的投资,我的事业吧?你要告我出轨,偷情,你大可去试试,小刘早跑了,你手上一没有物证,二,人证?你指望你不会说话,好像什么都搞不懂,不明白的儿子开口指认自己母亲出轨?他要是能给出任何证词,我肯定比任何人都开心。但是你愿意打这个出轨的官司吗?小报的记者一定很喜欢这样的故事,你这么优秀,我作为你的老婆还去出轨,难道,可能,或许,是你有什么问题?不然我们的孩子怎么会落下这么一个怪毛病?
  “沈怀素,我太好奇了,你活到现在,研究这个,研究那个,语言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研究壁画,那壁画有什么稀奇的呢?那么粗糙,那么潦草,倒是有点神秘,能拿来当一个退缩的借口,可壁画也搞不出个名头,正好儿子好像很值得研究研究,那就研究他吧,我看儿子你八成也是理不清头绪的,那下一回你要换什么研究?研究你自己吗?还是去研究金光闪闪的佛像是怎么铸出来的吧,研究一下木头佛像的空心模具是怎么被人一层层贴上金箔的吧。”
  沈怀素脸色发白,嘴边扬起个冷笑,看着梅笍,梅笍也笑,沈映在他们边上的地上搭积木,垒了一座很高的塔,他把最底部的一根积木抽走了,那高塔摇晃了一下,倒了。
  过了会儿,沈怀素出了个主意,他同意梅笍带走沈映,但是必须得在他写完了一本书之后。
  梅笍笑着道:“写书?倒是个好办法,自欺欺人的最高形式。”
  沈怀素又说:“我每月给你钱,你想找什么小刘小王我都没有意见。”
  梅笍还是笑,摆了摆手。
  梅笍和小刘之间有爱情吗?她爱小刘吗?她从没正面回答过别人的这些疑问,或许她只是厌倦了沈怀素的无视,厌倦了他那五个热衷张罗他的生活,他的婚姻,他的婚后生活,他的方方面面的姐姐们。小刘是她的一次挑衅,她的一次机会,她的另一项投资,她借此在和沈怀素的关系中占据了主动权,话语权。
  总之,梅笍和沈怀素继续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沈映又成了梅笍在照顾,他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去了玉松市特殊儿童教育学校的向日葵班读书,梅笍每天接送沈映上下学,沈怀素则成了同班其他孩子的家长们眼里的“好爸爸”——他拿着个小本子每天寸步不离盯着沈映。他从一个研究者摇身一变成了个观察者,他记录沈映的作息,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他玩的每一件玩具,翻阅的每一本图画书,甚至他每天的着装,每天的饮食。
  沈映穿衬衣的时候较多,从短袖穿到长袖,冬天就在衬衣外面添一件马甲,套一件呢大衣,偶尔戴一顶扁鸭舌帽,总是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挎着一台超级八摄像机。摄像机是梅笍送他的,她教沈映怎么用,从那时起,沈映学会了透过镜头看世界。
  他每天都拍回来很多短片,梅笍会在他睡前和他一块儿回顾一番,但沈映对拍下来的影片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看不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对摄像这件事本身好像也提不起劲,只是例行公务似的进行着,他的手很稳,镜头视角大致和他的身高持平。他很少俯视,几乎不仰望。
  沈怀素也会看沈映拍下的这些片子,这些都成了他的写作素材,他的书会关于语言对人类自我认知的重要性,他在书里描述了这样一个观察对象,这样一个男孩儿:美丽无法打动他,丑陋也没有办法恐吓他,他不会说话,语言的丧失让他不具备责任感,羞耻感,缺乏认同感,群体性。
  他怀疑他可能是上帝编码的最初始程序。
  梅笍见过一次这本书的初稿,读了几页就放下了,她的评价是:还把自己当上帝了。
  向日葵班的班主任贾老师在沈映十岁的时候和梅笍长谈了一次,沈映在学校读了四年书了,他每天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吃饭从不把米饭弄得到处都是,没打翻过汤,没抢过别人的饼干,不打人,不咬人,别人和他说话时他都会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会写字,字写得还很漂亮,他还会画画,无论临摹还是写生,完成度都非常高,他下围棋,下象棋,比学校任何一个老师都厉害,她们的教材显然对他不适用了,她让梅笍完全不用担心,沈映是完全可以去正常孩子去的学校读书的。梅笍听了,和贾老师道:“他写自己的名字,可能都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那代表他。”她又说,“他也不会哭,连笑都不会笑。”
  没有办法表达情绪,没有办法和人交流,没有交流的欲望,那就是不正常。
  沈怀素偶尔还是会带沈映上山,他带他去他们去过的地方,天福宫啦,瀑布啦,洗剑池啦,藏宝洞啦,他让沈映带上摄像机,沈映拍了些片子,当天回去沈怀素就会播来看。沈映的镜头里总是有太多东西,一棵树长了那么多枝叶,结出了那么多桑葚,一条瀑布溅出了那么多水花,天上的云那么多,那么密,一片草丛里开出了那么多野花,引来了那么多蝴蝶。他的视野总是满的,就算清晨,他站在空旷的山顶,那胶片上也落下了轻轻沉沉的,许许多多的雾。
  沈映还拍过天福宫放生池里的鱼,那是他罕见地低下头去拍什么,沈怀素在边上瞧见了,一时好奇,走了过去,和沈映说:“你在拍鱼?洗剑池里也有这种鱼啊,会咬人,还有毒。”
  沈映的小脸凑在摄像机上,脸朝着放生池。沈怀素拉过沈映的右手,伸进了池里,一条黑鱼恰好游过来,咬了沈映一口。
  半个月后沈映手上的伤口才长好,没留疤,但是他始终记得那个伤口在那里,就在他右手食指的顶端,他后来常常叫小艾舔他的这根手指。小艾也咬过他,他的牙齿没有那种毒鱼的牙齿那么锋利,沈映只是出了点血,奇怪的是,那一口反而让他留了疤。
  他身上还有一道疤,是被蛇咬的,他记不太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反正接近傍晚了,山里弥漫着青苔的湿润气味,可能要下雨了。他一个人走进了赤练峰的一片荒草丛里,他举着他的超级八,他在那里遇见了一条赤练蛇。
  那蛇从草丛里倏地钻出来,游到他跟前,纤长的身体盘出许多个“s”,一吐信子,一窜,咬了他的小腿。
  一个上山砍柴的山民救了沈映,背着他去了卫生所,模模糊糊地,他看到白白的光在摇晃,一时间好像许多云都汇到了他头顶,它们又急速地往两边分开,急着要溜走似的,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那些云全都跑走了,他看到很多人围着他,每个人的脸都那么清晰,每个人都那么紧张,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好多水珠,是汗,也可能是雨。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感觉自己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了。
  他发出了“唉”的一声,听上去就像一声叹息。
  王韵美带着小艾和艾心回了玉松。她一开始还抱着找艾红杉的打算,去了好几家听说艾红杉经常露面的麻将馆,可人没找到,王韵美自己倒学会了打麻将,兴许是为了弄清楚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魔力吧,最憎恨赌博的王韵美成了麻将馆的常客。她在麻将馆边的一套群租房租了个小房间,房间小得放下了一张单人床就转不了身了,每天早上她去楼下买三个馒头上来,和小艾还有艾心就着水,分着吃一个,剩下两个就是小艾和艾心的午饭和晚饭了。吃完早点,王韵美摸摸小艾的脸,亲亲艾心的小手,就出门了。她会反锁上房门,单人床下面有个痰盂,孩子内急了可以用那个方便,窗户倒时常开着通风,窗户上悍着防盗栅栏,小艾时常趴在床上,摸着一根根铁栅栏看外面的世界。
  后来王韵美在牌桌上认识了一个两个三个男人后,就住进了这一个两个三个男人的平房、楼房、棚屋里。王韵美漂亮,虽然皮肤不再细腻,脸颊不再饱满,头发不再浓密,嘴边长出了法令纹,眉宇间隐隐有苦相,但她整体的模样还是颇有风韵的,即便带着两个孩子,可要讨男人欢心,骗来一两句甜言蜜语,一段短暂的相处还是很容易的,而且她变得温顺,她对男人的态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再也不对男人发脾气了,男人打她,她从不还手,从不抱怨,男人打小艾,打艾心,揪着他们的头发抽他们耳光,对他们拳打脚踢,她也不维护,不劝架,她会躲开,不看小艾,不理会艾心的哭喊,不是去外面买菜就是去抽烟。她抽很多烟,喝很多酒,几近酗酒的程度了,她沉默着,无视着,有时深夜里,小艾发现母亲坐在他身边哭,小艾想碰一碰她的手,她嫌恶地躲开了。她变成了一缕幽魂,没有人的气息,软趴趴的,多少次,小艾都梦到母亲只剩下一具皮囊,他不停往里面塞棉花,他想把自己也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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