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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练 (ranana)


  鹿鸣悠又说:“可惜现在没什么人参加祭祀了,壁画也因为维护不当,好些地方都看不清了,玉松太潮湿了,你要是感兴趣,下次可以和我们团队一起去看看,我们在帮当地修复壁画。”
  不久,沈怀素就以语言研究学者的身份跟着鹿鸣悠一块儿去了玉松。
  但到了玉松,一来水土不服,二来没日没夜地造访那绘满壁画的暗室,沈怀素生了病,还住进了医院,整个人浑浑噩噩,接近半昏迷的状态,鹿鸣悠赶紧联系了他的家人,沈怀素的三个姐姐赶到,将他带回了新加坡。可回了家,沈怀素的病情也不见好转,他又心心念念想回玉松,特别是祭典日期将近时,他想得愈发厉害,可身体却无力支撑,就只好在家里发脾气,砸镜子,砸时钟,但凡能显示他枯槁的模样的,能告诉他时间的东西全都叫他厌恶,他恨得厉害,疲乏的肉体拖累了精神,他整个人都在某种边缘摇摇欲坠了,真的在家里放了把火,这把他们全家吓得不轻,母亲哭哭啼啼地说,怀素的魂丢了,必须要叫魂。父亲听闻泰国一位大法师法力高强,只是早就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为表诚意,父亲亲自飞赴清莱意欲邀法师出山,孰料飞机失事,父亲遇难,母亲听闻噩耗,悲痛难抑,竟也跟着父亲去了,家里只得由大姐主持大局。那段时间,整个沈家被一种恐怖的气氛所笼罩,提到玉松都好像见了鬼,避之不及,泰国的法师请不来,大姐便找来了当地最有名望的禅师,天天在家抄经念佛,另请了许多帮佣,把沈怀素看紧了,连房门都不让他出。沈怀素身体虚弱,有意反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过了父亲和母亲的头七,又过了小半年,沈家名下新修了不下五座浮屠后,沈怀素似乎把玉松忘得一干二净了,再不提,不说了,他的身体也逐渐好转,到了85年,在吉隆坡偶遇鹿鸣悠,得知天福宫坍塌,沈怀素立即回家,带走了不少现金,回了玉松,也就此在这里扎了根,不久便与和家中一向有生意往来的梅先生的独生女梅笍结了婚。
  梅笍个子不高,骨架不大,小时候练过芭蕾,走路带风,常用眼角看人。沈家人认为,梅笍是“合适的”,“恰当的”,“能装点门面的”媳妇儿。而梅笍认为,这段婚姻是她的“一项投资”。似乎没人问过沈怀素的意见,他没有说“不”,这事儿就成了。
  隔年,沈映就出生了。
  沈怀素自诩“杂学家”,考古,民俗,建筑,都懂一些,唯独对育儿说不出个名头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孩子全由梅笍和保姆照顾,夫妻俩新婚后住在玉松市内一幢独门独户的小院,环境优美,但每天往返天福宫实在不便,不久沈怀素便搬去了天福宫,偶尔请一些民俗学家的朋友来宝殿看看壁画,游游琼岭,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也是匆匆忙忙,打点些衣物就又走了,后来沈怀素几乎不踏进家门了,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寻找传说中的将军藏宝洞壁画上,他本身就会潜水,又另找了个几个地质学家组成了一支小队,他听说将军藏宝洞里的壁画更古老,在人类会说话之前就存在了。他想看一看。
  梅笍对沈怀素也做过感情上的投资,沈映五六个月大的时候,她带着沈映去了天福宫,可住了一个晚上她就受不了了,那时是山里的湿季,晚上打雷下雨,蚊虫多,雨声吵得她睡不着,梅笍半夜起来,摇了摇沈映的小床,沈映在睡着,沉静,一动不动。一道惊雷劈落,一片白光照得沈映的脸蛋惨白阴森,梅笍心里一跳,摸了摸孩子的鼻息,按了按他的心口。沈映的呼吸平和,心跳缓缓的。梅笍往外看了眼,披上外套去找沈怀素了。
  梅笍和沈映睡在和大殿同一个院的一间侧室里,出了房间,她往大殿摸去,一路走一路开灯。天福宫里再没别的人了,风雨交加,满世界吵吵嚷嚷的。
  整条走廊都是湿的,梅笍穿着拖鞋,脚背一下就湿了,她的脚底越走越凉。
  进了大殿,梅笍先喊了沈怀素一声,可她的呼唤一下就被吸收了去,连回音都没给她剩下。梅笍一抬头,看到了赤练神君。
  神君眉目温柔,是个平实宽厚的面相,嘴角微翘,挂着个浅笑,似曾相识。神君的铸模约莫是观世音像的,只是神君的头发黑而浓密,粗糙的木雕活让它们看上去像一条又一条耷拉在他肩上的蛇。
  他像西方神话里的美杜莎。
  这男人身姿的美杜莎低垂眸子注视着自己的脚趾,他脚边是一方供桌,桌上摆着些瓜果和一鼎香炉。几株线香静静,幽幽地烧着。
  梅笍穿上了外套,绕到了神君像后头,她知道绘有壁画的暗室就在那儿,那是沈怀素工作,吃饭,休息,打发时间,苦思冥想的地方。
  梅笍推开门进去,她先是看到了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的背影,接着又一道雷,数道黑影拍打在墙壁上,满墙红字亮了瞬,好像一把火烧起来了一秒,又在刹那间熄灭了。
  梅笍走了出去。
  她记得沈怀素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她想不起那眼神里的潜台词了,或许他看她,根本不带任何情绪,又或许他根本没有看她。
  梅笍回了侧室,沈映醒了,她伸出手指逗了逗他,沈映看着她,却没理会。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沈映和沈怀素有多相像。他们看人,眼睛很亮,但眼神是空的。
  沈映是个安静的孩子,不吵,也不闹,也不哭。他生下来就没哭过一声,接生的大夫打他屁股,他只是咳了下。起先五个小姑子还七嘴八舌地说梅笍命好,有福气,沈怀素不挑剔,生了个儿子,儿子也这么好带,可过了半年,她们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又从五湖四海汇聚了过来,提着大包小包住进了沈家,各自带着各自的秘方,一个劲给梅笍出主意。孩子不哭,连恩恩哦哦都不会,对吃什么,用什么全没自己的意见和主张总不是个办法。
  大姑说必须每天吃七颗枣子,这样才能早说话,二姑请了法师叫魂,法师说沈映投胎转世,肉身到了,可魂还在奈何桥另一头,迷了路,得日日夜夜喊他,把他喊回来,还有什么吃香灰,抹神油,泡圣水,祈祷,抄经,什么孟婆后人,金鹏禅师,妙法道姑,黄大仙,李大师,区神父,星座专家,保健品销售,各行各业都到了沈家要一口饭吃,那可谓是沈家最热闹的时候,从客厅到厨房到处都是人,有熬回魂粥的,有撒进口圣水,折元宝,烧纸钱的,门口的黄杨树砍了又栽上,院后的水池挖开了又填上,填上了又挖开,大姑二姑天天买鲤鱼去大度河放生,四姑甚至还拜起了赤练神君,夜夜擦拭他的神像,就连沈怀素都被逼着每个星期回家喝一碗红枣水。
  这么折腾到了沈映两岁,他还是不开口,不说话,但他已经学会了走路,学会了搭积木,学会盯着人的眼睛看人,但也只是定定地看人,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而他无话可说。
  没有一个大师知道他的魂去了哪里,也没有一个医生分析得出个所以然来,他的声带没有问题,他的大脑也没有问题。
  大姑劝梅笍:“不然再生一个吧。”
  梅笍把沈映拉进怀里,抹了抹眼睛,三姑六婆交头接耳,唉声叹气。
  “也是可怜。”
  “也是命啊。”
  “唉,小梅不要太伤心了,你心疼他,大家都理解你的,要是再生了一个,恐怕是不会这么宝贝了,对小孩子心理也不好。”
  三姑问沈怀素:“你有什么主意?”
  沈怀素看着沈映,沈映恰也抬头看他,父子俩眼睛对眼睛。二姑笑笑地说:“你要是能让他喊你一声爸,我啊,就服你。”
  沈怀素不研究壁画了,也不去找壁画了,他把自己的孩子当成了最大的课题,一个三岁了,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好像都没有感觉,身体里可能没有灵魂的孩子。
  沈映那年三岁,这才从父亲那里得来了些关注。
  小艾有个风雅的名字,但是谁也说不清那个名字是什么,再者,小艾和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也只是说:“你好,我是小艾。”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只管他叫小艾了。
  小艾有个双胞胎妹妹,叫艾心,医生把兄妹俩从他们的母亲王韵美的肚子里剖出来的时候,小艾哭得很大声,艾心呢,蜷在他身边,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来,像是个缩小版的,青紫色的,死了的小艾。艾心当下就被送进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王韵美常在小艾耳边讲:“哥哥啊,都是你在妈妈的肚子里把营养都吃光了,一点都不分给妹妹,才把妹妹害成了这样。”
  艾心的大脑发育不健全,躺在襁褓里时还看不出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等长大一些,到了学走路,学说话的时候,她的与众不同就很明显了。她就是大家说的低能儿,智障,看人的眼神痴痴傻傻的,什么都说不清,弄不懂,不过艾心长得很漂亮,瓜子脸,大眼睛,长睫毛,像妈妈。小艾呢,轮廓像爸爸,眼睛像爷爷,有点凶。
  小艾的父亲艾红杉在赤练寨原本有一块地,因为好赌,田地早就变卖了去还了赌债,就靠着上山采药换取些微薄的收入,然而每一有些积蓄又全都贡献给了牌桌,一双儿女出世后,寨里的长老特给他在寨子附近找了份零工,那时琼岭前山才刚开始开发,需要很多工人,赤练寨不少青壮年都在那里出卖劳动力,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一个星期领一次钱,能回一次家。有了乡亲们的监督,儿女家庭的牵挂,加上一天十多个小时的苦活儿累活儿,人一坐下就开始犯困,没人有闲力气去琢磨打牌,色子这档子事儿,艾红杉似乎收敛了不少,每个星期工地上放半天假,他都会提上些瓜果零食回家看老婆,看孩子。小艾会在地上爬了,艾心很粘人,身边一没人就要哭闹,王韵美消瘦了许多,她有时哄着哄着艾心,自己就掉下了眼泪,这时,小艾就会过去摸摸妈妈的胳膊,摸摸艾心的小手,王韵美抽泣得更厉害,而艾心会安静下来。她安静时,比艾红杉见过的任何孩子都漂亮,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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