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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井蓝)


而江承现在发现了,他觉得为时未晚。

除了那一天江承在顾声那呆了一晚,平时他照旧去顾声家门口扒墙头。顾声去戏班的时间短,故此时常在家里练唱。
这天却见他挑的墙根底下坐了好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江承下意识地心生警惕,脱口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嘿你这人……”
其中一个梗着脖子站起来,随即被另一个拉开,操着带白话的方言解释:“别嚷嚷别嚷嚷,言老板好些日子没上梨园,我们这不按捺不住,悄悄摸到言老板家来听一耳朵……你是?”
江承皱着眉来回扫视这几个人,他光看身高就颇气势逼人,挑衅的眼光弄得前一个人又要暴跳起来:“我们不是什么坏人,倒是你……”
江承没再答话,掏出烟自己点了一根放在嘴上,剩下的都丢给了他们,半晌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那就是同好了。”

来顾声院外扒墙头的戏迷越来越多。
江承点了一圈人头发现居然个数都能数差了,郁卒地靠在墙上,为自己地位动摇感到深切的不安。
何止不安,简直悲愤。
但他也没有办法。

可能是江承战乱一生的生涯中,最温和平静的小半年,他放下琐事和大业,干了一件放在任何一个上位者身上都无比荒唐的事。
他一个人和几个亲信在江南驻扎,只是陪另一个人度过最平淡的几个月的生活。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几个月将成为他往后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夜夜怀想的记忆,江南湿热的梅雨里浸透着戏子清亮的唱腔,夏夜有一群慕名而来的戏迷围在墙根下听戏,而这,也成为那些夜晚刺痛他的最深的利刃,每当他下定决心想要斩草除根,都会椎心泣血的剧痛,让他终究拿不起也放不下。

二十一日中午,江承收到线报,江知涯带伤带病,亲下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来章大的,正好这两天刮台风,听父母讲抗台的故事……字数多肝了点
那个听墙角有原型,京剧老生余叔岩,我记得好像是他吊嗓子经常在半夜,然后就有戏迷和偷师的大半夜跑到他家院子外去听,因为我突发奇想抗台去了,所以这事就只寥寥提了提。





第50章 变故
50.

江知涯在戏园外的一家茶馆单独见了顾声,当时顾声刚从戏园出来,迎面被人拦下,一路引到茶楼临窗的雅座上。
江知涯袖着手在座上等。他已是真的老了,大概是刚下飞机,没有休息多久就辗转找到这里,疲态难以抑制地从他的脸上眼里流露出来,顾声那一枪几乎要了他的命,按理是绝不该再舟车劳顿的。
顾声在楼道口远远看见他,心下微微有些茫然,那些经年旧恨曾经掀起过太多波澜壮阔,他此生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已经步入暮年的老人,心里一时的唏嘘和盘根错节的情绪竟难以言描。
顾声走到离茶座几步外,江知涯已经转过了头,恍然间他的目光仿若瞬息万变,分明只停留在顾声脸上,却像穿过了他凝视着时光中的某个人。
顾声当然知道那是谁,脸色稍稍一变,平静地由他审视。
“你当真和她年轻时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江知涯沉声感叹,视线在他身上恋恋不忍去,只是语调极为收敛地向他示意了一下:“坐。”

顾父青年时代的容貌也十分出众,柔和干净偏多的公子哥相貌,而尚芸芳当年更是名扬大江南北风华绝代的美人,顾声的长相算不上太偏向母亲,只是父母的特征集中且相似,秀丽太过雌雄莫辩,在男孩儿之中着实罕见。
从前没有人提过他和尚芸芳相像,这会儿却被一个极为特殊的人提起,顾声也不知道他该是什么心情,依言落了座,眸光淡淡地望着江知涯。
“当年的事,是我做错了。”江知涯缓了一口气,直视着顾声的眼睛,他顿了顿,抹了把脸,忽然站起来,深深向顾声鞠了一躬!
顾声一愣,双手死死抓着椅子的扶手,直到江知涯直起身,才又慢慢放开。
“我不乞求你原谅,这是我欠你的,你看……我也在还。”江知涯坐回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朝顾声笑了一下,“你的枪法真的很漂亮,在军队会有大用武之地。”
顾声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只是紧盯着他的动作。
“我没有多少时日了,这笔旧账我迟早会还完,你……你还年轻,你要放过自己。”江知涯说。
“我放过自己?”顾声嗤笑一声,稍稍坐得舒展了一些,“我倒是愿意放过自己,可是谁放过我呢?”
“江承干过的混账事,我代他向你道歉。”江知涯断然道,“我劝过他但是无济于事,我承认,我教子无方,他对你造成的困扰,他应该付出代价。……对不起。”
江知涯想再次站起来,却头晕得不得不撑着桌面缓了半晌,顾声眼看着他,也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荒诞和悲凉疯狂蔓延,窗外树木焕发新芽,枝叶沙沙作响,茶馆里却被悲哀笼罩,新仇旧恨暗流汹涌。

顾声双手交握放在桌下,出声打断了江知涯:“不必了!如果你真的想道歉的话,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就算我们到此为止,希望你不要拒绝。”
江知涯蹙眉望向他:“怎么说?”
“我要一张去香港的船票,”顾声说,“我也累了,只希望远远离开这里……离开江承,越远越好。”

顾声告辞离开,阴影中警卫兵似的男人缓缓走出来。
江知涯头也不回,咳嗽两声,哼笑道:“呵,瞧见了没有?我还什么条件都没有说,他连道歉都不想听,就一心想走。”
男人站到了他跟前,眉骨下的眼睛竟然看上去通红一片。
江知涯浑然不觉,恨铁不成钢地讥讽道:“不肖子!你有什么出息?一个戏子不如!呵,顾声唱戏那是命不好,人家的心思决断哪一点比你差?……还哭哭啼啼作儿女态,我现在看,顾声真跟了你,倒是可惜了!”

顾声其实有点被江知涯说服了,而今看江知涯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确乎受到了重创,时日无多怕也是所言非虚,他对江知涯没有同情只有厌恶,不仅在于二十多年前背信弃义,还有他教养出来江承这样不是东西的儿子。
只是他也如他自己所说,他累了。
那种疲倦自从他来到江南起就没有消退过,其间若非一点求生的本能支撑,顾声躺在床上旁边放着刀,无数次地就想从此一了百了。
他对人生很难说有什么留恋,有的可能是他至今没有实现过的心愿,而这点心愿的力量太过微薄,与从此一睡不醒的安宁相比,实现它将付出的代价顾声已经无法负荷。
既然江知涯没派人杀他,还亲自找到他为过去的恶业道了歉,顾声无法完全信任江知涯,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顾声疲倦地觉得,算了,就这样吧。
他大怨都报了,江知涯忏悔比一枪结果他的性命更难能可贵,差不多了。
至于江承,他直到最后才想起江承,那就离他远一点吧。
隔着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和你死我活,那一点红尘纷纷里微漠又缥缈的倾慕,权且收作相隔九万里的纪念。

顾声与戏班道过别,于二十四日晨十点半登船。
江承跟在他后面,看他最后一遍确认要带的东西。
顾声的东西实在不多,拢共就收了两只不大的皮箱,这会儿只是把日常还在用的打包放好。
江承又跟着他出了门,叫了辆黄包车一路跟到了码头。
中途顾声突然叫停了车,江承猝不及防,躲闪不及,只得跟着跳下车来,硬着头皮寒暄道:“呃不……我就是确认一下,如果你回心转意和我在一起了也没关系。呃……你盘缠带够了没有?还是落下什么东西了?我帮你去拿,我……”
顾声看了他一会儿,江承恍然听到他叹了口气,刚仓皇地想让他别叹气自己不会碍事的,却听顾声说道:“不,不用再送了,我不会的,你也保重吧。”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温柔得如同安抚旧日的情人,顾声这辈子跟江承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屈指可数,江承一下怔在原地。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顾声笑起来真是很漂亮,这一天的笑意里真情实感可能更多,竟然有点明朗似的意味。也正因为如此,江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此后五年他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可笑而愚蠢。
他问顾声:“这一年多以来,你有什么时候真心喜欢过我吗?”
顾声原本已经准备上车走了,闻言转了下脸,笑了一声:“当然没有。”

顾声的回答如此干脆而果决,简直没有任何令人回味与遐想的余地,江承张了张口,直觉得呼吸凝滞。
十点码头附近人头攒动,穿着灰白棕黑四种颜色外衣的人来来往往,客船鸣了第一声汽笛,赶这一拨穿的商客们大多已经上船落了座,来送行的妇女孩儿抽噎啜泣,江知涯由两个警卫搀着站在灯柱下,见顾声到了,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珍重。”江知涯说。
顾声垂眼看着江知涯的手,最终也没有与他相握,只是轻轻颔首算作答复。

他刚刚转过身,几乎就在他的脸与江知涯错开的一瞬间,一颗子弹划破空气,直奔顾声后脑而来!
“小心!”
“啊!——”
“哇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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