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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井蓝)


他没有带什么东西,酒或是祭品,连那一件他母亲临终前塞给他,最后凑成了一套的点翠头面也留在了津州。只是孤身前来。
顾声俯身下去,才碑前放了一束蓝亚麻。

这是山间随处可见的野花,他随手薅了一把,权作代替品。
另一支叫不出名字的白花放在了它的旁边,紧接着一股热流靠近,男人缓缓收拢手臂,从背后轻轻将他拢进了怀里。
年轻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细弱的身体就像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一样,任由他抱着。
江承用鼻梁轻轻剐蹭他肩头,温柔竟至于安慰。

他想起了顾声过去的家人,他后来动用手段查出了关于顾声生母尚芸芳的资料,也看过了关于顾侯这个儒商的,他惊讶于顾声的出身是如此优渥,顾声给他的第一印象从没有错。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爷,以他的家境和才智足以支持他未来精英式的道路。
而全部毁于一旦。
江承也想起了宋淑珍。他的生母已不可考,也就无所谓哀悼。宋淑珍一生对他极为苛责,江承对她的死也无所谓悲痛。而此刻却也有了一种与顾声感同身受似的悲凉。
顾声用他的手段让江承一一尝到了他曾经彻骨体味过的悲伤,辗转反侧的痛苦与无望的挣扎,而江承恨不起他。
江承甚至觉得……也只有以如此这般的代价,他才真正可能靠近顾声。
在这样崩溃而疯狂的报复过后,他最想也最希望的,却是竭尽所能地安慰这个曾经千百次被逼入绝境的人。
水渍浸透了冬衣,江承紧抱着顾声,一个接近一米九的高壮的男人,呜咽地哭出声来。

农历的三月,江南已经显出了一派草长莺飞、杨柳依依的气象,触目所及山明水秀,溪塘边的水仙都开了花,时浓时淡的馨香缭绕在河岸四周。
瀛州三月的西风仍有些冷,只是阳光和煦,便吹得人有种安适的惬意,是个十分适合久病的人出来放风的时候。
顾声从山上走了个来回,已经有些累了,靠着一把供人暂歇的椅子看河鱼,神色非常恬淡,阳光的暖意让他的脸稍稍恢复了点血色。这时候天气比起前两个月已经暖和了许多,他解下了围巾放在身前,长衫素白,衬得他整个人要化进空气似的。

他眯着眼坐了一会儿,转过了身,目光和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的京北军阀被碰了个正着,顾声愣了愣,随即微微笑起来,竟然向他招了招手。
顾声向他招手。
那一霎那的江承心中百感交集,竟至于荒谬。他知道他是放不下的,顾声向他伸出手来时的欣喜若狂,好像整颗心脏都被烈火陡然灼痛的快意,江承就是从鲜血与尸骨之中献出那颗饱满跃动的心去,都甘之如饴。
江承快步走过来,极力使自己神色如常,站在椅背后轻声问他:“什么事?”
顾声伸手在他身侧的椅面上搭了搭,江承一愣,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近乎受了惊似的问道:“我?我可以……”
顾声不耐烦了,偏过脸阖上了眼睑,江承竭力按捺住心底的波澜起伏,绕过去坐在了他旁边。

这一整个下午,瀛州郊外春日明媚,凉风习习,穿过山谷淌过平原的河流波光流转,细小的游鱼在水波中游弋跳跃,柳絮漫天,水仙花随风摇曳。
这是1931年尚未被即将到来的战争波及的江南水乡,一个背影高大、肩宽而平正的青年男子,和另一个看上去纤细柔和、书卷气更重的年轻人,相隔一尺来宽的距离,坐在同一把河岸边的长椅上。
他们彼此没有再说一句话,呼吸被卷入风中,撩起二人都许久未剪的短发。

江承在人间辗转了二十余载,经历过无数逼人发疯乃至刻骨铭心的事件,大多数充斥着极端的狂喜狂怒悲恸与疯狂,而从未有过如此平静,却更加惊心动魄的时刻。
他甚至希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每一个静止的瞬间都无限延长,交错成永恒的时空,他们沉默无声,互相告慰,当时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他们眼中,都只有对方存在。
那一天的气氛实在太过美好,像一个令人深深沉迷的幻境,甘愿从此都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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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加令江承喜出望外的是,这天过后,顾声开始和瀛州一个□□和班的越剧班子往来,白天出门下午回来,似乎也不再对他像之前那样刻意回避。
越剧是瀛州一带流传最广的地方戏曲,唱腔用的也是地方方言,节奏较之京剧稍快,做打方面也有所不同,顾声对各种流派戏腔一贯有着种浓厚的求知欲,他这方面有天赋,加上本来也有戏剧的功底,上手很快。
江承出于个人的确惊喜,但对他的身体很有些担心,毕竟那种班子很多训练强度大,生怕把人折腾坏了,就买通了班子里几个管事的人,顾声学戏或是彩排的时候,他就拖跟条凳到边上旁听着。

这天江承坐在戏园子里的观众席里,正襟危坐地看戏台上的彩排。
彩排也就无所谓后台,演员就在戏台旁边摆弄容装,顾声下来之后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收拾东西准备走。
江承走过去,顺势接过他手里的提箱,将一把瀛州特产之一的油纸伞撑开,一起走进戏院外的骄阳里。

顾声一开始不适应,不巧的是那阵子——六七月份,正值江南的梅雨季,成天连绵阴雨。梅雨时节戏班是不放假的,顾声一个人在瀛州,生活用品不齐备,雨天出门带东西还得打伞,十分不便,江承见缝插针趁虚而入,顾声严正拒绝无效后只能默许,只是并不乐于接受。
七月初好不容易有放晴的势头,偏又赶上台风过境,持续大量降水,戏班倒是暂停了,奈何瀛州整体地势低,又是水乡,一暴雨河水暴涨,顾声那一带的院子淹得葫芦瓢与小板凳齐飞,屋檐和墙缝漏水,饶是顾声那之前因为江承的缘故加固过也不顶事,夜里大风一刮瓦片跟海浪似的波动。
顾声对居家这些东西实不在行,江承冒着大雨强行爬房顶要替他修屋顶,其精神之坚决简直九死不悔,那男人顶着件黑色的雨衣扛着两根竹竿加固屋檐,暴雨如注中朝他嚷:“嘿!你快进去!我这马上就收工,当年上房揭瓦的事也算没白干……你快进去啊!淋坏了怎么办?”
顾声打着把伞站在下面,心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进去也没用。狂风吹得伞跟要散架似的,他仰头看了江承好一会儿,把江承看得真急了要下来赶他,才慢吞吞地走回里面。
他在下面拿了几个盆接水,趟着屋里漫到脚踝的水走到厨房,倒了杯温水出来喝,这会功夫那水还真不滴了,男人“咚”一声从梯子上翻身跳下来,甩了把脸上的水就要走。
顾声拉了他一下。
江承猝不及防,诧异地回过头。顾声跟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立刻放开他甩了甩手,没等江承暗自伤神,见他把手里那杯水递了过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
尽管他神色相当傲慢,宛如地主老爷给一年干到头的长工赏钱,但江承非常懂得满足,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一惊讶就有点控制不住舌头:“我不用!我……我在上面已经喝饱了。”
顾声的表情难以形容,江承后来想起来,觉得那意味大概接近于怜悯。
当然江承在懊恼与悔恨交加之际抢过杯子把水喝干净了,顾声语气算不上热情也似乎并不抵触,跟他说:“雨太大了,我留你一晚。”
江承惊得杯子都拿不住:“哈?”
“那边睡客房,自己收拾一下。”顾声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房间,顿了顿,貌似有些困惑地嘀咕了一声:“啧,你怎么……总能弄得好像我欠了你什么似的……”

江承那时真有点怀疑顾声的确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毕竟一个普通朋友,譬如换成杨宪这样和他毫无过节的人,如果下雨天又是帮你拎重物打伞,又是台风天冒着暴雨修房顶,完了还负责通排水管道收拾屋子,几乎所有人都会心存感激。
只是江承不算,江承做这些只能说对得起良心,有点举手之劳的意思,其实也没有凭这点小事感动顾声的想法,所以江承疑惑了一下,也没多想,顾声不那么怕他了也算一点微不足道的进展,——虽然他晚上还是锁了门,听声音门背后应该还有个衣橱顶着。
江承额头抵着门站了一会儿,拎起扫帚勤勤恳恳筛起屋里的水来。

大概也是这一两个月的功夫,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的习惯,七月底开始就是江南酷暑,江承开始打雨伞,到这时改成打阳伞,顾声大概也知道了拦他没用,且夏天暴晒遮一遮也好。这段微妙的关系竟然有些稳定的意思。
江承对这种状态简直不能更满意,安闲的生活状态麻痹了过去过度疼痛的神经,天天回自己租的屋子就反思自己以前是发什么疯。顾声在绝大多数时候真是一个很温和好说话的人,他不懂得拒绝别人恳切的请求,甚至对过分真挚的态度会心软。
这简直超过了江承以前对他的认识,江承最开始只觉得他漂亮清高,像是弄到手就乖乖服软的戏子,后来顾声行凶的行径又极端狠绝,在江承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种反差耗尽了江承对人复杂性的认识,他在津州时怀疑人生地觉得顾声的一切都是假的,全是奸细骗人的把戏,把他玩得团团转然后一转身就消失。他想得很极端,却独独忘了从一个人人心的角度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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