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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井蓝)


江承拈着酒盏,食指无声地在边缘一下跟着一下地打着拍子,茶几对面挽花踩步一丝不苟的少年身影在他的角膜上描出一个清丽的轮廓,眸光深沉如星河陷落。

这一出戏还没有唱完,顾声就被江承拖回了家。





第4章 顶花
4.

那真是拖回去的,江承独断专行,顾声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江承按着他一气折腾到凌晨,开始顾声还能勉强忍着,后来就几乎无法自控地发出支离破碎的痛呼和告饶,偏偏江承还喜欢听他出声,闻声变本加厉。顾声醒过来的时候咽喉干涩,几乎失声。
江承带着早年在部队留下的生活习惯,早上七点准点到司令部报道,此时人已经走了。顾声身上都是干净的,睡袍和床单都换过了,此刻床头柜上放着白水,还氤氲地冒着水汽。
——这些都是江承亲自干的,江家自然不缺伺候的佣人,江承一人就配着五个,唯独这件事,江承认定了要自己来,别人都触碰不得。

这是江承第一次强上了顾声以致其整整发了七天烧之后学会的,当时差点把江承吓破了胆。他对以前的情人向来都是睡完就完,事后如何自有人代他料理,压根用不着他操心。顾声一开始发烧江承还完全没意识到,只当他又是抗拒自己亲热,险些火冒三丈再来一次。
杜寒接诊之后找他谈话,狠狠普及了一顿医学常识,江承抓耳挠腮地说发烧?不是睡一觉发发汗就没事了吗?
他上一次发烧大概还在亲娘肚子里,杜寒懒得跟他废话,义正辞严跟警告他顾声身体底子不好,你要是还想人多活几天,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别动不动非打即骂的。

事后清理、拿水、换衣被之类的事,江承后来做得越发顺手,甚至还有点享受起那个恍若温存的过程。
那个时候的顾声意识微漠,不太激烈反抗,即便偶尔挣扎几下,也全然被江承视作了情趣。

昨天酒楼的那点破事果然没激起半点波澜,沈家往津州最大的两家报社通了个电话,底下的平头百姓也怕得罪大人物,被当做街头巷尾的谈资还是免不了的,但这事也算揭过去了。
不论上头怎么荒唐,民心到底得稳着。
顾声哗地合上了小李清晨拿到餐桌上放着的日报,报纸的正面正印着沈闻昌上一次会见日本将军的黑白照片,他目光沉沉地落在上面一会儿,唇齿细微的翕动了一下,随即转身下了楼。
小李在门口见了,喊他:“顾爷!您这是?”
“去鸿新班。”顾声礼貌地谢绝道,“……不用送了。”

他将近日中才到达梨园,日头正高,黄包车夫正挥汗如雨地在街头跑动,街上的摊贩也都挤挤挨挨地靠进了屋檐的阴影里,被赶开的赔笑暗骂着晦气。
大下处在一条热闹的巷子后边,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新来的少年被教习们呵斥的声音,两个布衣短打的帮工抬着箱子进进出出,顾声看着那箱子一愣,连忙叫住一个问:“鸿新班要迁址了么?怎么……”
帮工还未答话,一个木箱突然从顾声面前扔了出来,“哐啷”一声掉在他脚下!
箱子打开,里面层叠着几件看上去有十分年头的旧戏装,顾声在看到戏装时脸色霎时一凛,立时三步两步跨进了院门里。
那是他刚进戏班时师兄转送给他的戏服!

一声声调清越的喊声破空而来,柳眠在屋里高声支使帮工和脚夫:“这些东西都收拾了去卖了!剩下的分派给师弟们,哎哎哎那个别动!我还没……”
大开的房门里大步跨出来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的青年男子,年轻人中等身量,瘦削身材,深蓝长袍藏青马褂,抹个三七分油头,高抬下颌睥睨神色,一双杏眼下瞥,两痕薄唇微启,显是一张标致样貌。
柳眠一见顾声,差点跌了个趔趄,嘴上却不饶人:“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攀上高枝——哟,怕不是人老珠黄,少帅玩两次就厌了?”
顾声没理他,视线猛地往他手里攒着的东西一望,抬眼盯着他道:“拿出来。”
年轻的戏子手里握着的东西在黯淡的天光下都流光溢彩,翠色的点缀熠熠生辉,光滑灵动的羽翼好像要从他手里飞跃出去一样。
那是一件点翠头面的顶花,翠鸟翎羽、匠人手工点缀,千金难求一件的顶级头饰。
柳眠浑身一震,梗着脖子颤声道:“什么?凭什么!少帅一封信就把你从鸿新班捞了出去,你得宠,你风头无两,要什么没有,哪还用得着这些糊口的玩意!不如都给师兄弟们散了,也算物尽其用!”

逶迤的火光穿过层叠的光阴一瞬间在眼前燃起,空气里仿佛充溢着女声模糊不清的叫喊,四周如炭火炙烤,手心却一片冰凉。
顾声微微闭了闭眼,似乎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低垂着眼睫没再说什么,绕开他走近里屋,对一时顿在原处的佣工道:“好了,都放下吧。……我回来了。”
柳眠挑衅未成,一口气堵在心上,转头看着他,恨得直想把手里的首饰掷到他的背上去。
那是顾声进戏班起就带着的物件,而那时顾声不过是个落魄的孤儿,定然是和那个炙手可热的军阀扯不上什么关系的,柳眠只能猜测那多半是过去的亲人留给他的,而那亲人也多半和伶界有点渊源。
他隐约的感到这件顶花对顾声意义不同凡响,让这看似寡淡又沉默的年轻人宝贝得紧,自打进戏班□□以来,金贵的头饰衣装都换了几茬,独独这一个被他收在额外的匣子里珍藏着,偶尔幕间到后台,就会看到他拿着把玩。
目光温和而黯淡。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顾声看着那件顶花时是个什么眼神,既不像是对待玩物,却也称不上全是温情,反而带着点让他琢磨不透的沉郁。
点翠头面固然极其珍贵而稀世,但只这一件顶花也没什么大用,柳眠有意抢这一件,其战书似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其实际价值。
柳眠站在他身后恨声道:“我不知道你要回来,现在就知会你一声!今晚沈司令家唱沈小姐的生日堂会,几个月前就定了你压轴唱一出《武家坡》,后来便换了我,如今既然你回来,就得服从调配不能缺席!……”
“我知道了,”顾声靠在门板上点点头,神情似乎有些疲倦,“是我没提前打招呼,缺谁演谁。”
“你……”柳眠被噎得一顿,顾声也算成名的角儿,而名角儿大多不给人配戏,嫌自掉身价,他原先预备好了诘难顾声,借口缺人要他给自己配戏,料准了顾声多半不答应,他便去各处宣扬他飞上枝头看不起同道,不料顾声对自己的认识倒清醒,瞧着任人揉搓的样子实际把他话头都堵了个严实。
“行!哼……你收拾收拾吧!”柳眠一甩手,那件点翠顶花便被掷在了桌面上,“拿去!宋老板说定了今晚赏我刚从江南来的整套水钻首饰呢!”
顾声颔首送他离开,折身立在桌边,洁白分明的指骨无意识地剐蹭过顶花上细腻顺滑的翎毛,望着窗外柳眠大步而过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柳眠借故打压顾声的事其实江承也知道,甚至这里头还掺着江承自己一手。
顾声底子好,论身段扮相戏腔样样都是百里挑一,还真心喜欢这行,放眼全京北真未必再找着个比他伶俐的。柳眠在此间倒未必逊于顾声,但他柳老板声名之盛、流传之广,顾声是远远及不上的。
这里头自有其门道,最要紧的一条,便是那些官宦富家子弟的追捧多寡。
顾声性子淡,不喜出挑的名声,打开始就在津州的票友们中间流传着。这倒并非说他傲慢难相与——相反,顾声为人素来平和谦逊得紧,甚至带点从容镇定的风度,以至于戏院里最能哄闹的俗人脚夫们都愿意安静听他说两句话,回头逢人便说这顾老板好啊,真好,怎么好呢,不知道,就是好。
稍微有点文化的看客听说、见过,便能大概道个所以然了,以致有一阵顾声的铁杆票友里广泛流传起“可惜了顾爷这性子,若是学得他人一半钻营,怕是比柳老板早红透这半边天”的称誉。
但即便是他顾老板最资深的戏迷,若要他称赞顾声“热情随和好交往”,却也是说不出口的。
他谦和温润是伶界公认没错,但他那温和却总似隔了点什么,细微却恰到好处地把他跟旁人间隔开来,以至于更像是一种寡淡与疏离。
这种感觉在平常与来客往来攀谈之间并不分明,对多数生客而言,顾声单就站在那里勾唇笑一笑,就足够他们玩味嬉笑上一会儿的了。
只是像宋昭江承这样的戏院常客或是官宦子弟,发拜帖请了人去唱堂会。在主角们唱罢上堂屋例行公事地谢主人家赏的时候,偶然地一抬眼,隔着屋里喧嚷的人,看到顾声独自在外缘站着,半垂着眼睫淡淡地望着别处。
事实上这些都是其次,像顾声柳眠似的人物,本来就是富贵人家的玩物,贩夫走卒平头百姓也就见着了打量一下的功夫。
要想红得快,红得久,就得靠五陵年少们拿银两封赏抬举着。

顾声唱得好,长得又漂亮,床上的风光早在贵宾席的雅座上由一票红光满面的大老爷钦定过了,开始也对人示好,随口称赞这顾老板手可生得真细嫩,一边摘了指头上镶金鎏银的戒指给他套上,顺手再揩上一把油,共度良宵的邀请天天不断,言语调戏从来不少。这么着过好一阵子,顾声就跟无所觉察似的照旧唱他的戏推别人的局,生生把地税局的金局长逼得沉不住气,直接往他跟前甩了票子要包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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