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粲赶到朱府时正逢午后,朱夫人刚刚歇过饷,只穿了一件赭石底色绣银云纹的绡衣,单手支头歪倒在软榻上,见林粲进门便有些惊疑,“你顶着好大的日头过来,莫不是有事?”
“师娘且宽心,没什么急事,只有一事徒儿拿不定主意,特来请师娘的示下。”说着就将泰曾来家里提亲的事禀明了。
朱夫人听后立时喜上眉梢,“我早就知道,我女儿是个有福气的,”朱夫人只生过两个儿子,后来又教养了两个徒弟,俱都是些须眉浊物,看也看腻了,老来得了个干女儿,到是亲的热的捧在手心里,说话间总把“干”字去了,只当是亲闺女呢。
朱夫人抬手命小丫头扶自己起来,又吩咐人给林粲上冰镇酸梅汤,林粲正走了一身的热汗,便喊着多盛几碗来,朱夫人说:“年青人莫贪凉,仔细伤了肠胃,这乌梅本属阴寒之物,我和你先生吃的时候半点冰也不敢沾的,只为你和皇上备着,才放在冰窖里。”
林粲嘴馋,厚着脸皮多讨一碗,朱夫人笑着应了。待林粲一口气灌了两碗之后,朱夫人才问:“嘉勇公府上是怎么说的?打算什么时候换更贴呀?”
林粲讪笑道:“我还没应呢,这么大的事,师傅师娘不点头,我哪敢做主啊!”
朱夫人叹道:“可怜见的,你自己还没成亲就要给妹妹操办婚事了,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内院里也没个主事的,也没有人帮衬你,这事都要怪到你家先生头上,我和他提了好几位姑娘,他偏偏一个也没相中,生生把你给耽误了。”
林粲一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婚事就浑身不自在,连忙叉开话题,“我一个男人家,晚两年也不碍事,到是妹妹耽误不得,”
“这到是,守规矩的人家,定要在姑娘及笄之前订亲的,黛玉的生辰是花朝,算下来只有半年的光景了。曾家这亲事提的还真是时候。”
“师娘以为这门亲事如何?”
朱夫人手中拈着一串祖母绿色的琉璃珠,沉吟片刻才说:“曾铣这孩子也算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老实厚道,心眼儿最是实诚,这样的孩子若对人好起来,那必是掏心掏肺的好法,这门亲事又是他亲口求来的,对黛玉一准错不了。”
林粲也知道曾铣是个实诚人,不过……“这人若是太实心眼了,有时候就犯愣,我妹妹什么样,师娘您最明白,她怕是有颗堪比比干的七巧玲珑心呢,看见花儿开就能笑,看见花儿谢就能哭,喜怒哀乐贪嗔痴各式各样的悲喜都装在她心里,时不时地就露出一点来,今儿个蹙眉不语,明儿个托腮沉思,曾铣他能明白其中的意味吗?他要是不明白,空有一腔情义,也哄不得人。”
朱夫人:“黛玉的心思是过于重了,若要猜,别说曾铣,怕是连你也猜不中。”
林粲连连点头
朱夫人又说:“可你也要想想,世人的心都一样大,旁人只放百十件事,她却要放一万件,这颗心还受得住吗,古来多少才子才女虽留下亘古的文章,却都福薄命浅,后人都叹天妒英才,熟知不是他们思虑过重,生生拖累了身心。”
林粲闻听此言不禁想到了太上皇,太上皇才五十几岁就缠绵病榻,怕也是心累,在位才十三年,国事再繁重也累不着身体,耗费的都是心力。这样一想到觉得师娘的话在理。
朱夫人问:“你是盼着黛玉的诗文流芳千古,还是盼她无病无灾呢?”
林:“自然是身子重要,诗文书画不过是宜养性情的玩意儿罢了。”
朱夫人笑道:“这才是兄长该持的立场,前些日子,有几位夫人上门求黛玉的诗文,都被我挡回去了,无论旁人如何,咱们至亲至近的人总是盼她平安,没的为了一个才女的虚名累坏了身子。”
竟然还有此事,林粲没想到妹妹已在京城贵府之中小有名气了。灵光一闪,又问道:“那几位夫人只是来求诗文吗?会不会另有深意……”
朱夫人:“我可没心力去猜她们的心思,不过……她们府里的公子,我到是都打听清楚了,”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可惜,那么好的家世却没一个有出息的,多为声色犬马之徒,偶有一个不胡作非为的,也是躺在祖荫之下混吃等死。”
林:“哦~所以您才把那几位夫人给挡了。”这后院的事也挺有意思的。
朱夫人只瞥他一眼,懒待接话,只续着刚才的话头说道:“我问过黛玉的奶娘,听她所言,黛玉原在贾府时,就常常以泪洗面,身子弱得如风中之烛,请大夫看病是常事,到了林府里身子方才好些,我就在私心里琢磨,这是不是因为遇上了一个混不吝的哥哥,没人陪着她去想那些悲春伤秋的文章,这样想来,嫁个粗人也不错。”
黛玉自从住到林府里,身子确实一日好过一日,连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犯的咳喘之症也无药自医了,虽然外人看起来仍是弱不禁风的杨柳之态,可是林粲心里清楚,妹妹身子虽弱却很少生病,太医一年里拜访林府都不超过五次。再想想妹妹最近看的文章,李商瘾、李煜之流已甚为少见,到是范蠡的《计然篇》、史记中的《货殖列传》总放在手边,想来这也是自己对妹妹潜移默化的影响。若是嫁进曾家,她会不会去看《三略》、《六韬》、《尉缭子》……想到此处,恼子里出现黛玉捧着兵书研读的模样,虽然有些违和,但总比对着春花秋月暗然落泪要好。
这时,有小丫头在廊下传话,说是朱先生请公子到外书房叙话,林粲不敢耽搁,立时辞了朱夫人随丫头到前院去了。
朱先生也是一副随意的打扮,衣袖尚不及腕,老人家待林粲行过礼,就把屋里的下人都打发了,问道:“你跟你师娘说些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打从你进府,我就在这等着,竟有半个时辰了。”
林粲才要解释,朱先生又说:“你和皇上的事万不可对你师娘讲,她虽疼你,到底是个妇人,偏爱在宅门里嚼舌头,还有内务府钱大人的夫人、翰林院周大人的夫人常与她聚在一处说些内院琐事,你若是对她露了口风,转眼间就能传得满朝皆知……,”
“先生!我又不傻,哪会随便说去,再说了,我师娘也不是您说的那样啊。”
朱先生并不想就此放过他,还是一再嘱咐,万不可对人言说,毁身败誉种种……把林粲说得不胜其扰,到是减去了几分尴尬。上回对师傅坦承了与皇帝之间的情义,还明说了不成亲,从那以后心里就一直别扭,生怕先生当真恼了,再不认这个徒弟,如今看先生殷殷嘱托,料是不生气了。于是把曾家提亲的事禀报了先生。
朱先生挦着胡子点了点头,“曾家到是门好亲事。”
林粲在朱夫人面前还规矩几分,到了先生面前就肆无忌惮了,他说:“哪好啊!一家子粗人,连嘉勇公夫人都舞枪弄棒的,我妹妹要是嫁了过去,不知会不会沾染了武人的习气。”
朱先生笑道:“嘉勇公夫人确实是位奇女子,黛玉做了她家的媳妇,跟着学些强身健体的招式,也算是家学渊源,不为过,不为过,哈哈哈。”
林粲无耐的抚额,人人都说学生肖师傅,自己这着三不着两的毛病应该是先生教出来的,怨不得自己。
朱先生笑够了才问道:“看你这一脸的不乐意,想必是瞧不上人家。”
林粲低头嘀咕:“蠢得像头牛,我瞧得上才怪。”
朱先生心情不错继续调侃着小徒弟,“牛~也没什么不好,你说他像牛,齐码说明曾铣他身强力壮,”
林粲苦着脸求师傅,总不能让妹妹去放牛吧。
朱先生总算说到了正题:“男人家就该根骨结实经得住风雨,我最瞧不上那些个文弱的公子,风吹一吹就受了凉,看到一起惊马就受了惊吓,这样的人都是纸糊的身子,你能指望他做什么,他以为手捧书本心向先贤就能考取功名,熟不知功名之路何其艰难大成者寥寥无几,只说今年春闱的三天大考,天寒地冻的掐灭了多少书生的希望。”
这事林粲到是亲身经历,今年春闱时的天气出奇的寒冷,号子里又不让用炭火,不少学子没熬满三天就被抬出去了。
林:“照这么说,牵头牛回家也不算是坏事了。”
朱先生点着林粲的额头笑骂,“也就是你这无法无天的泼皮,才敢把国公府的世子、四品骁骑参领、上过阵杀过敌的骁勇武将比做牛马。”
林粲不傻,自然听出了朱先生话里的意思,于是懒洋洋地说道:“我知道他家门第高家世好,他自己也是个肯上进的,可我就是觉着他和妹妹不般配,”
朱:“婚姻者,结两姓之好,门当户对即为般配。你心里那些个小儿女情怀皆不足为据,”
朱先生见林粲低头不语,就知他心里仍有些不乐意,深怕他一时犯了牛心左性儿搅黄了这桩好姻缘。于是又劝道:“天下妇人都以丈夫为天,是为妇德,你道是为何?”
林粲眨巴着眼睛装痴呆,学生我虽然饱读诗书却从未看过《女戒》,妇德这类高深的学问岂是我辈可以涉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