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漾半晌无言,他不知道糖儿的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晚上吃过年夜饭,秦漾陪糖儿在院子里放鞭炮。两兄弟玩够了,就跑进阿爹的屋子里给阿爹拜年。
街坊四邻还在放鞭炮,屋外噼噼啪啪的声响震耳欲聋。秦漾将门和窗都关上。糖儿蹬掉鞋子爬到床上,跟阿爹喊吉祥话。
秦雪文笑呵呵地给了两个孩子压岁钱。他对糖儿说:“明天拿着压岁钱跟着哥哥上街买糖葫芦去。”
糖儿撇撇嘴说:“我才不去买糖葫芦呢,我才不喜欢吃糖葫芦,我要去买糖蒸酥酪和桃酥饼。”
“怎么了,我们糖儿怎么连糖葫芦都不爱吃了?”秦雪文看向秦漾。
秦漾说:“今天海棠来过,给了糖儿一串糖葫芦……”
秦雪文了然,笑着捏捏糖儿的小鼻子说:“咱们糖儿可要对海棠姐姐好一些,将来她没准是要嫁到我们家来的。”
秦漾听了这话,将目光落到别出去,不说话了。
糖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也不说话了。
夜深后,屋外的炮竹声渐渐小了下去。
秦雪文说:“过了年,糖儿就十岁了。阿漾是十七岁,快到弱冠了。我给阿漾想了个字,叫‘念竹’。”
糖儿问道:“有什么意蕴吗?”
秦雪文说没什么特殊的意蕴,只是他梦见了京都雅苑里的修竹,有点怀念罢了。
21 归期
清明那天,秦家院子里在祭祖。秦漾摆开桌子,放上两根红烛和满桌的荤素菜,再在桌子边沿整齐的排上酒碗。
秦雪文裹着外衫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拿着香出院去,请秦家的祖宗们回家来。
回到院子后,方梅知将两枚铜板投掷在地上,恰巧是同一面朝上。她说:“列祖列宗都到家里来了。咱爹娘还有阿哥肯定也到了。”
秦雪文低声笑道:“咱们家人都念家,肯定很快就跟着列祖列宗回家来了。”
方梅知跟秦漾对着列坐的祖宗们拜了几拜,糖儿也跟着拜。方梅知说:“糖儿要请列祖列宗保佑你平平安安长大,将来考取功名。”
糖儿照着办,边拜边跟列祖列宗许愿,说请保佑阿爹快点好起来,保佑哥哥和阿娘不再受苦,保佑自己将来考取功名。
方梅知将三炷香递给秦雪文。秦雪文站不起身,坐在藤椅上虔诚地拜了拜祖宗,许下心愿再将香交还给妻子。
方梅知拿了口废铁锅出来,将纸钱和念过的经文烧给祖宗们。灰屑纷飞,飘飘扬扬,落在一家人的发上和衣袖上。秦漾拂去自己衣袖上的灰屑,替糖儿拣去头发上的纸屑尘。糖儿回过神来,踮起脚将哥哥衣襟上的灰白纸屑掸去。
秦雪文闻到烟味,以手掩唇呛得厉害。方梅知赶紧叫糖儿去灶房倒了一杯茶水过来,让秦雪文喝下了。
待到他们再次持着香,走出院子送走了列祖列宗,祭祖才算结束。方梅知回来将燃了一半的红烛取下,摆上几副新的碗筷。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
秦雪文道:“根据咱们家的家谱,追溯上去可以到康挈大帝在位的时候。咱们的祖先是当时康挈大帝手下的大将秦之昂。”
糖儿“哇”了一声,眼睛闪闪发亮。糖儿问:“他是不是很厉害呀?”
秦雪文的嗓音有些沙哑:“史书上对他的记载很少,只记了一件事。当年北伏来犯,来势汹汹。康挈大帝问孰能应战,满朝文武无人敢应。秦之昂当时还是个不起眼的文官,独他一人上前说愿意一试。结果他真是骁勇善战,领军将北伏打了个落花流水。”
糖儿很是敬仰,感叹道:“咱家的祖先文武双全,是个大人物,大英雄。”
秦雪文笑道:“咱们糖儿将来要是当了官,也要报效朝廷,做个大人物。”
糖儿点点头说他记住了。
秦雪文说糖儿出生的是时候,天下正太平。天下太平好,不至于流离失所,与至亲分离。太平年间还能安心科考,好歹有个盼头。
方梅知见他边说边咳,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劝他别再说些有的没的了。
这天晚上小雨又飘起来了。雨下得不大,只是天有些凉意。秦漾洗完碗筷回到自个儿屋,见糖儿躲在被窝里咬青团,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眼睛黑溜溜的,就这么看着他。
秦漾刚想说“你怎么不回你自己屋”,糖儿迅速将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青团给哥哥看,问他吃不吃。秦漾摇摇头。于是糖儿就当作哥哥已经默许了,心安理得地赖在了这里。
糖儿吃完青团要睡下,却被提着衣襟像哥哥小鸡一样拎了起来。他以为秦漾要把他送回自己屋,委屈巴巴地嘤咛了一声,擦着眼睛道:“屋里有妖怪,我怕它嗷呜一口把我吃掉。”
“……哪个妖怪敢吃你这个小霸王。”秦漾说,“你吃过青团擦牙漱口了吗?就这么睡了不怕蛀牙?”
糖儿被拎着出去,漱了口才回来躺下。
秦漾卧在床上翻了会儿《论语》,看孔夫子对弟子说的话。糖儿睡在一旁翻来覆去,他捏捏肚子对秦漾说:“哥哥,我吃撑了睡不着。”
秦漾问他吃了几个青团。
他想了想,说三个,又摇了摇头,说五个。
秦漾半晌无言,给他揉揉肚子。糖儿的肚子软绵绵滑溜溜的。他像只奶猫一样用手挡住光亮,眯着眼睛,嘴里发出惬意的叹息声。糖儿被揉得很舒服,没一会儿就翻身睡过去了。
不知不觉夜就深了。
秦漾枕着窗外沙沙的春雨声入眠,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拖着重物行走在街道上,那是个炎夏,炽烈的光芒灼烫着他的背脊。他一直走啊走,却永远走不到长街尽头。
一场梦终了,窗外的天也晴了。清晨的雨水从屋檐上掉下来,落在旧水缸里。
秦漾连着几天都在做梦,他梦见了山川湖泊,梦见了红梅山坡,还梦见了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那里有着如云的桃花树,有着喧闹的街道,还有高楼和尖塔。塔檐上挂着一只只琉璃风铃。
那几天里,秦雪文颓倒在床上,渐渐地悄无声息了。
秦漾有时候怀疑是自己吸取了阿爹的梦境。这些美好的画面,应该浮现在向来温柔的阿爹的笔端和梦中。
秦漾从没看过阿爹画画。他从京都回来后,再也没有画过画。他说翻过那片红梅山坡就能见到远方,而他自己再也没有走出去过。
最后一晚,秦漾梦见天将亮的时候,秦雪文坐在床边跟他说话。秦雪文背对着他,跟他说:“阿漾,我梦到你爹来接我了。”
秦漾一愣:“我爹?”
秦雪文始终背对着他。透过窗外朦胧的光亮,他只能见到秦雪文面庞的轮廓。
秦雪文自顾自道:“我梦见京都了。京都的桃花都开了。街道上的小贩在吆喝,摊上米糕的味道很香甜的。你爹从人群里走过来,提着一袋甜糕,说他来接我走了。”
“我也想跟着去了。”秦雪文说,“可我想啊,梅知还在,你和糖儿还在,我怎么能安心地跟着去了。我放心不下你们。”
秦雪文摇摇头,喃喃自语:“我放心不下你们。”
那声音缥缈而空灵,偏冷偏清,不像是真实的。
秦漾有许多话想说,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挣扎间,四围的光亮都消散了,阿爹也不见了。
他忽从梦里惊醒,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天已经亮了。他躺在被窝里,心里长久无法平静。梦境始终盘桓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披起衣衫出去时,方梅知正在灶房里做饭。他推开爹娘的屋门,意外地看到秦雪文起来了,就坐在床上,面向窗外的光。
秦漾叫了声“阿爹”,走到他的身旁。
秦雪文仍望着窗外,说道:“院子里的紫藤萝很香。”
“嗯。很香。”秦漾说,“清明下了场雨,打掉了很多花。”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秦雪文忽然道:“你吃过饭就去找刘阿伯,让他今天把糖儿接回家来。”
“今天?”
“我想见见糖儿。”
秦漾点点头,吃完饭就去了刘阿伯家。可是他妻子说秦漾来得太迟了,刘阿伯早就出门去了。
秦漾只好托给了另一个要赶牛车去县城的阿伯,让他傍晚将糖儿带回来。
秦漾回到家中去,见秦雪文像是好起来了。阿爹自个儿披着外衫下床来,到堂间吃完了一碗馄饨。方梅知又惊又喜。
之后他说要去紫藤萝花架下坐坐,秦漾就把藤椅给搬了出去。秦雪文坐到花架前,给缸里的几条鱼撒食。
秦漾想,阿爹这是要好了。
当时日光还没出来,时辰尚早。秦漾安心地出去做活。他走到家门口时,却被阿爹叫住了。秦雪文问:“阿漾,你还留在学堂吗?”
秦漾愣住了,缓缓回过身去,看着阿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秦雪文掩唇咳嗽了几声,没再问什么,摆摆手让他走了。
这天秦漾去码头搬东西。他赤着膀子将木箱扛到船上,跳下来时见到了方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