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李琅玉边下车边询问道。
“一直想带你来看的地方。”程翰良是这么回答他的。
三人走进院内,空气里弥漫着生火起炊后的米香味,张管家招呼几位年长妇人出了屋,都是程家下人打扮的样子。
再往前,靠近中门,李琅玉听见砰砰作响的武器声。
“进去瞧瞧?”
李琅玉照做了,打开门,顿住了脚步。
中间的院子里有七八个小孩,小的有五岁,大的不超过十四,一个个舞枪耍棍,练习台步。
“这,这是……”李琅玉双目陡然睁大,嘴唇翕动。别人看不出,可他却是绝不会看错。
程翰良没有答他,而是叫了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过来。
“程师父好!”
听到这个称呼,李琅玉不解地看向程翰良。
“有没有照顾好弟弟妹妹?”
“有,小石头早前感冒发烧,我们买了药,得亏丁婶婶和孙大娘帮忙做饭,现在病也好了。月丫头的鞋破了,告诉张管家后,现在也买来新的了,还有佟子、小秋、六儿,这几天都在练功课。”
程翰良满意地笑道:“那你呢?功课有没有落下?”
“程师父要检查吗?”
“这个哥哥想看,你给他露一手。”程翰良把李琅玉拉近身边,也不打算解释。
那男孩向李琅玉做了个揖,说:“棍戏我比较拿手,哥哥想看哪一段?”
“就刚刚进门时,你练习的那段。”
李琅玉说的是《琼林宴》。只见那男孩定了定身姿,左手抬起,右手握棍,并着碎步绕了个半圈,紧接着便是连续横翻,耍了个“棍花”。
力量很满,出招也稳——基本功不错。
“哥哥,怎样?”男孩站定后跑到他面前。
“程师父教的吗?”李琅玉问道,对方点点头。
其实一进门,他便发觉了,有这样的猜测,不足为奇。
程翰良让那孩子先回去,一转头,便看见李琅玉垂眸黯然的样子,道:“有想问的吗?”
李琅玉抬起头,滚动的漆色眼眸发出颤微微的亮光,不知是何种情绪,他问——你还记得?
还问——你为什么要记得?
他以为这么多年,程翰良早就将傅家施与的一切全部忘掉,该是如此才不错。
都说一代人做一代事,三百六十行,代代相传,薪火不灭。傅平徽那个年代是要混口饭吃,得有门看家活儿,而李琅玉跟他父亲不一样,他小时只是觉得听人唱戏好玩,图个新鲜,志不在此,能读书自然比唱戏好。
幸好傅平徽徒弟多,也没指着自家小儿接替衣钵,只不过,这“幸好”到最后也不能幸免。
“这些孩子都是孤儿,行军路上遇到的,我见他们可怜,又没法上学,趁年纪小,倒不如教他们点东西。”
避重就轻的答案,李琅玉并不满意,遂追问:“因为愧疚吗?”
程翰良带着略微轻蔑的笑意道:“姑且可以这么认为。”
李琅玉猛吸一口气,声音拔高道:“你不是说你不后悔吗?”他想起那个雨天里的质问,那个冰冷的回答。
两人对视片刻后,程翰良伸手□□起李琅玉头顶上的一缕发丝,慢慢地,嘴角噙起温柔的弧度,“大概是你回来之后,有点后悔了。”
漫不经心,似真似假。
满庭日光从树叶间隙中洒下来,烟囱里飘起炊烟,有徐徐的风声,有叽喳的鸟鸣,还有什么在悄悄破土。
李琅玉握住头顶上的那只手,眼眸深处是波澜不惊的暗流,他向前走近一步,靠近程翰良的耳边,吐出两字——“懦夫。”
第43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9
仲春,风好,北平的艺展终于要来了。
从沁春园到鼓楼大街,几里路的鞭炮屑浮上屋顶。程家在园子里预定了位置,李琅玉往四周一看,都是有名望的商贾人士,正中央的座儿则是给于和章秘书留的。
冯尚元的节目是压轴,上妆之前穿得十分讲究,只是脸色十分难看。
李琅玉问一路过弟子,才得知是今早开台卜卦不顺,冯尚元掷杯筊连掷三次,都是阴杯。这也难怪了,一般台上吃饭的人逢大演出必要问卦,三次阴杯,便是神佛不准的意思,可这艺展却不是平日表演那样想推便推的。
程翰良身旁是一位广东省银行的处长,两人聊得正酣,李琅玉趁他不注意,悄悄离了座,一路来到表演后台。
后台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个个着华服、涂粉面,掺和成一幅乱哄哄的“浮世绘”。冯尚元站在一张桌前,衣服没换,只打了个白底,但再厚的妆底也挡不住他的躁怒,弟子们被呵斥得胆战心惊,也只有几位老前辈刚上前打圆场。
“吴成呢,吴成去哪了!”冯尚元这时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师父,吴成说他闹肚子,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这狗屁掉链子玩意儿!”冯尚元暗暗骂了句粗,派人一催再催,而一小时过后就得上场,屋子里仿佛放了尊烧火大鼎,闷热闷热的。
“冯班主,让我来替他吧。”李琅玉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冯尚元的面前。
“你?”冯尚元感到不可置信,周围的徒弟也开始小声议论。
“是。不瞒您说,前段时间我在后院练习的时候,也看了几次,吴成在文昭关这一出扮的是守关官吏,词不多,动作也不复杂,救场如救火,冯班主若不信,我给您现在就比划一段。”
冯尚元让他试试,结果还真是词分毫不差,走步也没错。
“师父,让他上吧!”
“对啊,老冯,现在等不了了……”
周围劝说声越来越大,冯尚元咬了咬牙,隐隐觉得邪门,但眼下也没别的招,只好扯开嗓子道:“吴曲,带他上妆!”
不久,《伍子胥》第一场拉开了大幕,台下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程翰良注意到李琅玉还没回来,等了等,依然不见人,遂跟左右打声招呼,便也离开了。此时正是群戏,大部分演员都留在台上,程翰良一路问人,寻到了后台处。
吴曲着急上台,只匆匆给李琅玉画到眼妆便走了,现下屋子里没人,李琅玉只得自己描眉,幸好小生脸,加上大半部分都画好了,其余的不难。
李琅玉细细描摹,面上却是无半分表情,屋子靠墙处放了个箱子,是待会他那一场的道具,救火是假,放火是真,那箱子里的东西早被他偷天换了日。
就在这时,梳妆镜中帘幕被卷起,李琅玉回头一看,看到了程翰良。
“你来干什么?”
“你在闹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质问。
“替冯班主救个场,权当交了前段时间的学费。”李琅玉不慌不忙,仍旧专注于上妆。
程翰良顺势坐到他对面,轻轻松松道:“程家还没这么穷,让堂堂的程家姑爷来以身抵债,更何况这点小钱冯班主也不会在乎。”
“人家只是嘴上不说,指不定心里早连你祖坟一起骂了。”
“我祖上都是孤魂野鬼,现今只有我一人,他骂,算不了什么。”程翰良说着这话时,目光却是许下重诺似的放在李琅玉身上,看得对方不由转过半边脸,心里起伏躁乱不自在。
忽地,李琅玉右手一顿,笔没握好,作势要掉下,程翰良恰好接住了它。
“还我,他们要来催了。”
程翰良却是伸出手,抬起李琅玉下颔道:“太慢了,我帮你画。”
李琅玉对这强硬的举动瞬间不满,还未开口,又听对方道:“不许皱眉头。”语气不重,但却让李琅玉放弃了抵触。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有微小的动作拨乱了空气,木架上有许多小摆置,粉靛紫金的油彩妆盘一字排开,为这稍显凌乱的屋内添了点艳色。程翰良注视着李琅玉,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情绪,“当年师父北平首演,眉妆是师娘帮他画的。”
李琅玉望向镜子,他其实更像母亲,但上妆后的样子却与父亲年轻时无差。程翰良站在他身后,缓声道:“我知道你有分寸,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置身于风口浪尖中。”
这意思不言而喻,李琅玉微微扬眉,突然冲程翰良露出一个笑容:“在我们的赌局还没结束之前,我会保护好自己。”
纸窗外的零星光线投到地面上,屋外有几个下人嬉笑着擦墙走过,李琅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程翰良拿了根干净的笔,蘸了些许水红色油彩,示意对方伸出手。
他在李琅玉的手心里点了几笔,最后绘了个莲花图案。
“什么意思?”李琅玉仔细端凝了小会儿,没瞧出明白。
程翰良将手贴紧他的手背,慢慢握成一个拳,那莲花就这样被握在了掌心之中。
“一莲托生,同生共死。”
程翰良回到台下时,第二幕刚好结束,等了小会儿,舞台旁边终于摆上了第三幕的名字,而李琅玉便在即将上台的一行人中。
《文昭关》讲的是伍员一夜白头,在东皋公帮忙下混出昭关的故事。冯尚元重新换了发套,和几伙人一同上台,三番周转,嗯嗯呀呀地唱了几个回合,终于切到最后一个场景,而李琅玉,身着守城官吏服,踩黒靴,便是这个时候露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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