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恰巧,有一年逢饥荒,乡里贫穷,粮食短缺,饿死许多人,琢玉的人也少了。这时候来了个外乡人,说,我有钱,有粮食,只要你们以后用玉来换。最后,到底是命重要,乡里的人就照做了,饥荒过后,大家依旧琢玉,也开始拿去外市换作生计,乡里的生活渐渐好了,只是产出来的玉也不复往初,平平无奇就是了。”
于和章的故事讲到这里,七七八八也明白了,一个鱼和熊掌的冲突。
“若是你,该如何选?”他问李琅玉。
李琅玉反问道:“在于秘书心里,孰为鱼,孰为熊掌?”
于和章点点头,意思是问到点了,他坦然说:“我有答案,但不是你的答案。”彼之熊掌,汝之鱼。
李琅玉想了会儿,道:“若为求生,便是坏塘取龟,漏脯充饥,可若不求,便是自断后路。怎么看都是绝路。”这是个难题,可他说起来有种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轻松,大抵绝路之事对他来说已是平常,李琅玉微微皱了皱鼻头,说:“那就从心,既然怎么走都是山穷水断,不如就选自己的本心。”
于和章扬起双眉,悠悠道:“我年轻时指不定也是跟你一个想法。”
李琅玉等着他的转折,果然,于和章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人群面前,“我知晓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议论咱们北平艺展,说官商勾结,说有不法门道,还说艺展是个空壳子,实际上想给外国人行方便。这些,我于某人今天就在这告诉大家,你们听到的有真,也有假。”
这话一出,立马在四周引起不小的声音,无论是谁,都没想到这位于秘书倒真的大大方方承认了其中的浑水。
于和章巡视一圈,接着朗声道:“说起咱们北平,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那时管这叫‘蓟’,到了元朝,又叫‘大都’,然后明朝永乐迁都,‘北平’改‘北京’,‘北京’改‘京师’,而现在,又变回了‘北平’。”他摇摇头,无奈地笑说:“北平,取的是‘北方安宁平定’之意,但似乎历史总不遂人意。”
“不只北平,还有整个北方,整个中国,现在都处于一场‘饥荒’中,我若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那大可从心,鱼和熊掌,取我所需,可我偏偏就在这仕途中,背后有167万北平人,有时候不得不做疗疮剜肉之事,必有取舍,我要从谁的心?”
于和章这时再次将脸转向李琅玉,但吐出来的字句却是说给每个人,“今日你为齐老说话,那你可知这次艺展中,还有无数和齐老一样的人,他们土生土长,都是北平曾经的记忆,现在都被牺牲了,你顾得过来吗?”
事实的窗纸被剥离得□□无余,质问来得猛烈有力,齐薇男愣了,三个评委哑言了,人群回归到鸦雀无声中,徒留李琅玉在大厅中央,独自迎上这质问。
这是真相,是鱼和熊掌的谜底,是石没大海无力的绝望。
李琅玉神情有点放空,他的思绪一下子散了,怎么聚都聚不起来,他开始想到一些过去的人和事,譬如,若是他父亲傅平徽,会如何做,他记得那时家里的戏班中有很多人都是孤儿出身,最后都成了他父亲的弟子,再或者,若是他姨娘白静秋,会如何做,她那时顾得了他,却顾不了自己的女儿,再再或者,若是……程翰良呢?傅平徽生前常让他多向这位得意门生学习,若是程翰良在,又会如何做?
他想了许久,最后竟发现毫无办法,不禁连自己都笑了,自嘲的笑。
“那我还是要坚持。”他这样说,“顾一个人也是顾,顾两个人也是顾,有多少顾多少,于秘书的难处我明白,在这世上,活下去固然重要,但也有很多比活下去还重要的事情。对齐老来说,祖传手艺便是比命还可贵的东西,玉石换钱失其灵性,不为瓦全固其匠心。总有人得为他们坚持下去,这才是舍鱼取熊掌的初衷。”
窗外的日光扫过明亮玻璃,太阳已经到了正中,照得屋内无比敞亮,连粉尘都一清二楚。于和章慢慢侧过身去,眼中闪过一点温润的笑意:“这样也好,好在你年轻,还能这样坦然说。我是说不出来了。”
齐薇男等人松了一口气,瞧于秘书这意思,不就是成了。李琅玉还是有点不放心,追问齐老的事怎么办,于和章来到桌边,道:“好在这事不是你一人坚持。”他抬眼看向二楼,那里隔着一层帘,里面似乎有人,于和章高声道:“程中将,这事你得欠我一个人情。”
第42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8
于和章高声道:“程中将,这事你得欠我一个人情。”
也是这一高声,才让李琅玉将将意识到,程翰良就在这里。
帘幕被人卷起,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像穿堂风一样,李琅玉站在楼下,目光迎了上去,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容。
按理说,程翰良的出现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出奇平静地觉得理应如此。他双眸漆黑,不带闪躲,有熠熠的亮光,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仿佛是暗中的较量与得意,在程翰良的眼里,他便是这般模样。
齐老一事被于和章格外开恩,得到圆满解决,再过不久,父女俩就能回到鼓楼街上的老房子。程翰良在里面与于秘书谈话,李琅玉让小叶先送齐氏回去,张管家的车停在外面,这是要一起走的意思。
李琅玉坐在车后座,露出了一丝疲倦,整夜未睡,大脑紧张过后便彻底僵成一团浆糊,他只是想靠在后座上休息一会儿,头刚准备歪过去,程翰良正好在这时用肩膀给了个支撑。
“昨晚老张说你急匆匆跑出去,也没打个招呼,我猜你多半会来这边。”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靠去,让李琅玉自然而然地与他隔着一段小小距离。他知道对方的小心思。
李琅玉垂下眼眸,缄默着,右手微微蜷起,程翰良只凝视了片刻,也不深究,而是将那只手拿过来,慢慢掰开掌心。李琅玉替齐老倒腾了一晚的活儿,中途惹上一点浅浅的割伤和胶水痕迹,程翰良拿捏着他的手,有轻微的无奈道:“人家一辈子的技艺哪有那么简单好学,这手还是练字好看。”
李琅玉双唇紧抿,目光一点一点挪到面前男人身上,车外昏昏日光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像心脏一样颤动着。
他竟说不出什么话,丧失了语言能力似的,满腔是支零片碎的情绪,却又无从谈起。
倒是程翰良先松开了手,转到另一个话题,道:“刚刚于秘书还跟我说,后生可畏,你让他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了。”他抬起眼眸,递了一个深邃的眼神予李琅玉,道:“虽说世上有许多比活下去有意义的事情,但前提是你得活下去。”
“所以你也是?”李琅玉反问道。
程翰良微微错愕,沉默片刻后忽而一笑,说:“你在期待我告诉你什么?”
“你……”李琅玉愠怒地别开脸,把对方搁在身后,皱着眉头只看窗外。待拐了两三个街道口,他又突然失落——刚刚有什么可气的呢?实在莫名。
“黄衷老爷子是你找来的吧。”他问程翰良。
对方简单“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这就合理了,那么巧的时间,那么巧的人,也只有他能请得动了。可李琅玉既不想承认是借他的光,又不想言谢,所以这事怪来怪去,他便干脆怪在张管家头上——这个老貔貅老精怪老嘴漏子,成天在他面前说怕让程翰良知道,不让管,结果自己转头就变了风向。
而在前面开着车的张管家,此时并不知道自己被送上貔貅精怪嘴漏子这三顶高帽。
“说起来,有件事一直想问你。”程翰良这时对他道,“你以后有什么想干的工作?学校老师、新闻社编辑还是人事局文员?”
“我不去这些地方。”李琅玉眼睫微眨,反驳中带有些许刻意,“我打算去银行的对外事务部。”
程翰良抿了抿嘴,五秒后道:“抛头露面的活儿,不安分,还有点油。”
李琅玉鼻头一扬,不乏得意地轻哼道:“那是你们,时代不同了,三年跨一沟,五载爬一山,程中将,你掰开手指数数看,咱俩中间差的可不是一条沟一座山哪……”
人而已,不过是□□心头一刀,他也会。
“你个小……”声音被硬生生地掐断,程中将到底没骂出后面的那句“王八羔子兔崽子”,倒是张管家插了进来——“那照姑爷这么说,我老张跟你差的不就是十万八千里咯?”
“那可不,不过地球是圆的,咱俩差着差着还能接上头,就怕那些差了四沟两重山的,只能搁在半道上。”
张管家听完不禁哈哈大笑,仿佛不忌主子似的,李琅玉也跟着笑,难得看对方吃瘪一次心情舒畅。
车里洋溢着年轻的快活气儿,热热闹闹,但李琅玉不知道的是,程翰良的的确确在认真思量着那四条沟——一条沟里是经年恩怨,一条沟里是故人情义,一条背着十年的兄长责任,一条藏着此刻的难以为情。
全部成了这跨不过去的十二载。
这趟路途约莫走了一个钟头,最后的终点是临近城外的一处四合院,周围古树参天,不见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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