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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乍泄 (JAU)


  于是丁青就着气氛,无心地讲起刘文的“醉话”,没什么别的,就是名字和一些涉及情爱的敏感词汇。
  


第34章 #B面 3
  
  丁青正坐教堂里等人。
  晚钟已经敲过了八点,牧师在扫地,另一个身体很弱,已经不再过来了,罗大飞在帮着擦烛台,丁青坐在最后一排,远远地看着布道台。今天这里也一样门可罗雀,台前的烛火在风里轻微地摇曳,贴着四周墙壁的内灯衬着静谧的气氛。照丁青的吩咐关了吊灯,月光从布道台上方的天窗里浇下来,在昏暗的教堂里单单投出一个淡白色亮光圈,笼在布道台上,颇有点圣光的意思,再加上暖黄的烛光在庭前跳跃,亮了建筑的头部;得了内灯的烘托,使中体不至于陷入黑暗,尾部无灯点亮,丁青便融在暗金紫纹的背景里。
  牧师忙完便收了东西回后堂,这里安静地愈发让人困倦,罗大飞一边擦烛台一边打瞌睡。
  丁青没有,他精神抖擞,等待着来人。
  木门响动,罗大飞抬头望去,两扇门被推开,进来三个人。
  三人中一人格格不入,是方木司。
  另两人的打扮倒是出自同门。老一点的六十多岁,但因为手脚利落,脚步迈得也大,看起来要年轻许多,一米七不到,背微微驼着,戴了顶厚实的遮耳军帽,脸色蜡黄,面容严肃,皱着鼻子,穿着件土黄色的毛衣,露出脖子上一段红色秋衣的领,外面又套了件臃肿破烂的大衣。但这个人让罗大飞有点心惊,因为进来的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明明眼袋浮肿眼睛小,在对视的时候罗大飞却被与打扮不符的镇静和冷冽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做什么反应,那人似乎也在这对视里得了什么消息,马上就把眼神从罗大飞身上移开,去别处寻找丁青,目光最后落在右边坐着的男人,但丁青连头都没转。
  年轻的那个还是个孩子,看着有十六七,一米八五往上,但是很瘦,像根竹竿,学着老的一样有点塌背,戴着相同的军帽,穿着一样破烂的大衣,皮肤黝黑,脸上有常年冻出的皴红,一进来眼睛就滴溜溜转,四处打量,有些紧张,鼻头通红,充满好奇地盯着站在台前的罗大飞,用力地吸了下鼻子,呼噜响了一声,带回一串差点流出来的液体。
  丁青这才转头看他们。老头儿马上摘下帽子,往前一步,弯了弯腰,丁青点点头,看了一眼方木司,方木司心领神会地拉着小孩儿去台前罗大飞的位置,留下他们两个。
  老头儿问好的时候丁青差点站起来握手,但是仔细想了想小时候爷爷和爸爸的行为,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站起来。
  丁青往旁边移了移,老头儿在他旁边坐下来,看起来有点紧张,屁股坐了一半,身子前倾,一只手摁在膝盖上,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帽子。
  “听说你们找过我?”丁青掏根烟抽,老头儿也从上衣内口袋里翻了个烟斗出来,看了眼丁青,丁青点点头他才点上。
  “找过。”
  “找我干什么?”丁青口气很硬,死死地盯着老头儿红肿皴裂的手,那只手正稳稳地拿着烟。
  “……”老头儿没有回答。
  “怎么称呼?”丁青继续施压。
  “丁守。”回答还是从容有力。
  “我小时候过年,去东北,到了哈尔滨还要坐五六个小时的车跑特别远的地方,去拜年,”丁青语气慢下来,悠悠地抽着烟,“一直到十一岁吧。我记得特别清,那房子很大,房后有条河,我跟几个孩子老是在上面溜冰……那时候溜冰还就真的是在冰上玩儿。到中午去拜年,那时候我叫他什么来着,三爷爷?”
  丁青看着屋顶,慢悠悠地讲着,老头儿紧紧握着手里的烟袋,看着自己烟袋的亮火。
  “然后那年我爷爷死了。” 丁青吐了个烟圈,“我也就再也没去过延边了,因为我爸不想去。听说,你们的大房子也拆了?”
  老头儿的手猛地攥紧了一下,被丁青看在眼里。丁青盯着老头儿,老头儿盯着烟袋。老头儿的脸消瘦无肉,像是一张老迈的树皮包在头骨上,随便填了些岁月充起来才有个人形;下嘴唇突出,突过上嘴唇,这使得嘴部的表情被放大,比如现在,丁青能看到老头儿下嘴唇微微颤抖,紧张暴露无遗,那是想说话却不能恰当表达的焦虑。
  丁青收去试探:“论辈分我得叫您一声叔,我爸一向不依仗丁家,在位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提携过丁家人。实话说,我爸早早就当了家主,要不是我爷爷年年想着,延边我爸一趟也不会去。”
  老头儿终于有所松动,皱起眉头:“家主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丁青直接忽略他这句话:“现在丁家到了这个地步,生意分了,人心散了,丁守叔您跟我同祖同宗,就忍心看丁家败落到这个份上?”
  “……丁卯……不是也还在?”老头儿有些犹豫地说。
  “丁卯父辈跟着家主那一支老早就出了东北,像您那样留在东北的,是丁家的源头。他丁卯一不是家主一支,二不是源支,他能顶什么用?”
  老头儿嘬着烟,听着丁青在他耳边说话,一时脑子混沌,丁青说话倒是不急不躁,不像他爷爷那样大嗓门,也不像他爸爸那样不耐烦,要说有点什么感觉,就是有股冷意和狠劲,藏在某些字眼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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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氏一族,翻家谱往上数能数到明朝去。丁青整理丁华明的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家谱,一看就是他爷爷想认祖归宗找人搜集的,真的假的都有。祖上有街边卖肉的屠夫还有村里的修鞋匠,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丁青都直接跳过没看,从他太爷爷那辈开始,乱也算乱出了个样子。丁家人多,盘地作恶嚣张,多地有名,光是收剿的指挥十年就换了四五个,丁家也是那时候开始有了“家主”。
  丁青的太爷爷是第一个“家主”,一方面能跟政府军斗智斗勇,另一方面能带动赌场烟馆春风苑,族人推崇,年少得志。后来东北风云变幻,地方流氓土匪改头换面成为部队军,家主晚了一步,没看出乱世里军权兴盛的信号,便没能扯起大旗独当一面,但得了某张姓大军阀的赏识,在其翼下,迅速发展壮大,春风得意,在大元帅时期更是风光无两。家主终于醒悟,送了家族里的少年去广州上军官学校。
  好日子也没有多长,世道一日三变,乱世战争像是绞肉机,送出去的孩子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唱着“怒潮澎湃”和“打条血路”,北伐的余波蹡蹡波及,又望着旭日旗出征。东北换天,丁家重新沉寂,家主那一支就剩下了因为年幼留家的丁青的爷爷,太爷爷一死,爷爷领着能走动的,愿意跟的,跑出东北。旁支更小的幼辈,丁三和丁六,留在了家乡。
  新家主运气好,决战的时候站对了边,早早就入了党。因为家底不干净,不能算贫下中农,一段时间为了证明自己根正苗红,做了不少暗活儿。后面攀错了枝,丁家从中心退出来。退出来也好,惹不到任何人,不贪权只图财。丁家逐渐立稳脚跟,借着一些复兴浪潮更是壮大起来,手伸的长,北通延边,南达陵水。丁家的结构也在这时候清晰起来,留东北的旁支衰败零落,全靠家主救济,但救济不是免费的,丁三丁六两支的人,主要就是干脏活,因为家主虽然早些年也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但是现在有头有脸,动手不方便。因此虽然家主出手大方,但是两支的人却是越迁越偏。丁守就是丁六一支的人。
  到了丁青的父亲,改革浪潮兴起,政企要分离,分红看绩效,这任家主也是心态好,说做生意就做生意,第一步就是拿着丁家的人事薄整理门户,整理过程举步维艰,丁青爷爷当着翘脚老板,哪边也不帮,什么也不管。丁青父亲就一步步构建自己的商业版图,东北有赵华山,重工业,地产行业,有煤矿,有油田,政企合作;广州是刘耀,娱乐产业;温州是姜丰,做的是运输生意;海南有高更,主要做旅游生意。这是丁青知道的。丁青父亲这一代是最赚钱的,因为正好赶上了国力发展的进程。
  当讨论黑道的时候,是在讨论什么。
  丁青不知道的是,这版图看似松散,事实上却是一个非常完整高效的利益链。丁家名下有很多未记录在案的矿地,气田,是赵华山在运营,所得收入不计入企业营收不上报;姜丰虽然人在温州,管理的大大小小港口,夹杂高额昂贵货物,甚至大量现金,未被查处;高更长居海南,是南海小国常客,东南亚的毒品,最辉煌的时期,光丁家经手的有六成,由高更负责。非法收入由刘耀漂白,刘耀的娱乐部门,出品大制作的垃圾电影,举办售罄的空荡荡演唱会,盖豪华酒楼一瓶雪碧七百六,举行明星慈善拍卖会一个玻璃瓶百万成交价。除了他们,还有挂在别人名下的,三辆车月收入六十万的神奇出租车公司,遍地开花的小型贸易公司和中型咨询公司,开在海外的著名某某公司。
  这条产业链运作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家主窥见变革的信号想迁移版图。一方面是传统行业的衰落,更为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上部政治结构的变化。在难以达到原先收入水平的情况下,家主考虑政治优先,首要离开大陆,下面人也各有想法。共同的一点是,这番转移肯定要重新整理,生意要重新划,大家都要给家主上供;账也要重新清,这么多年谁手里还没有点私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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