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惊辰坐在旁边,将一杯温牛奶递到褚浔嘴边,小心让他含住吸管。褚浔醒来不过一周。除去每日点滴输入营养液,还只能额外补充一点流质食物。他又完全没玩胃口。小小一杯牛奶,也不过能喝下一小半。
“小辰哥,”褚浔吸一口牛奶,艰难咽下去,“我真的……真的没事吗?”神志清醒后,褚浔每日都要问这句话。身体被牢牢禁锢,腰部以下几乎没有知觉。这一切让褚浔心中充满恐惧。方才庆幸自一场惨烈车祸中活下命来,又要面对这般严酷的现实。便连问出这样一句话,褚浔都需鼓足勇气。战战兢兢,仿佛骤然回到失去父母的那一夜。
“当然没有事。容容恢复得很好。没有问题的。”傅惊辰放下牛奶杯,俯下身,轻轻碰触褚浔面颊。他直视褚浔眼底,神色温柔,唇角含一点平和笑意。这让他讲出的话,听去更多了几分说服力,“只要容容安心养伤。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按时锻炼。都没有问题的。”
“嗯……我会听话。一定听话……我要尽快站起来。我还要演戏……还要做导演……”褚浔又一次得到保证。通常这会让他的担忧,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得到短暂缓解。但他今天分外执着,停顿稍瞬,又忐忑问道:“可是小辰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我,我的两条腿,还是没有一点感觉……它们是不是,是不是……”将要问出口的那句话,让褚浔喉结紧缩牙齿打颤。他根本不敢去想象那种结局。失去行动能力,变做只能依靠轮椅的残障人士。单是稍稍想一想那种可能性,褚浔的大脑便痛得好似要炸掉。他猛然咬住嘴唇,双眼覆上一层泪膜。只要眼睛稍微眨动,便会有细细的泪水滑下来。
“容容……”傅惊辰心口传来剧痛。那里又被撕裂开一道无形伤口,交叠在这些天反复崩裂的伤疤上。一片血肉模糊。可他神情反而愈加放松,甚至当真扬起唇角笑了一笑,低头轻吻褚浔额头,动听的声音娓娓道来,“小傻瓜,瞎想什么?你若真的有事,小辰哥岂不是已经要担心死了?”唯恐说服力不足般,又道:“身体没有知觉,是因为医生为你使用了大剂量止痛剂。你全身多处骨折,若是不注射止痛剂,痛感会过于剧烈。那便不利于断骨正位愈合了。都是大剂量止痛剂的不良反应。这样说,容容能够放心了吗?”
褚浔头部亦在车祸中受到冲击,脑震荡症状尚未消失。他眼中又蓄满泪水,视线变得朦胧。这让他看不清傅惊辰苍白憔悴的面色,但仍能看到傅惊辰唇边的笑容。温暖、宠溺,与过去别无二致,对他溢满喜爱,而又百般纵容的笑容。
褚浔缓缓止住泪水,嘴唇轻微抿一下,须臾神态微染羞涩,道:“……放心了。是我想太多……我,太胆小了……”
“没有。容容很勇敢。”傅惊辰紧握褚浔一只手,轻吻他沾满水痕的脸颊,“答应我容容,要继续勇敢坚持下去。永不放弃。”
“……好,我答应。”褚浔反握傅惊辰手掌,摇一摇,小声道:“小辰哥也要答应我。答应我……不要骗我。”
心脏猛然向下坠落。傅惊辰瞬间无法喘息。等浓烈的窒息感逐渐散去,他摊开褚浔的掌心,紧贴在自己面庞,认真而郑重道:“我答应你。”
答应你。除了这一次,再不会欺骗你。永远不会辜负你。不再离开你、抛弃你。不再让你受到一丁点伤害。
从今往后的人生与爱情,全都献给你。毫无保留。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陈勉缓缓推门进来,欲言又止:“傅总……”
傅惊辰一时眉峰紧皱,没有理会。他将褚浔的手臂放回棉被下,又拿起牛奶,问道:“容容要不要再喝一点?”
“不用了,”褚浔眼皮沉重,讲话的声音低下去,“有点困了……小辰哥有事就去忙吧。”刚才情绪过于激动,现在平复下来,便有些昏昏欲睡。
傅惊辰为褚浔掖好被角,依旧守在床边。陈勉仍未离开,神色颇为为难。傅惊辰终是站起身,同陈勉退至套间小客厅。陈勉低声道:“傅总,沈先生在外面,已经粒米不进守了两天两夜。这样下去,只怕会出事。”
怒气瞬时如巨浪,在胸腔升腾翻滚。傅惊辰唇角紧绷,勉强维持面上平静。片刻道:“我去看一看……这边你要看好。”
陈勉忙点头,“傅总您放心。”
傅惊辰转身离开。
陈勉重又推开内间病房门板,小心向内张望。褚浔双眼闭合,似已睡熟过去。陈勉屏息凝气,想要慢慢退出去。车祸后褚浔睡眠极浅。歇息时,除了傅惊辰可以守在身边,若有旁人在,他定然睡不安稳。
门板刚要合拢,褚浔却又张开了眼睛,“是陈勉吗?我想……吃个苹果。”
陈勉怔了下,立时惊喜点头,“好。我马上去洗。”
褚浔食欲不振。按照医嘱,要逐渐恢复主动进食增加营养。褚浔却是多喝两口粥,都恨不得连同胃袋一道吐出来。他难得想要吃点什么。陈勉精神也为之一振。
手脚利落将苹果洗净。陈勉坐回病床边,认真将苹果削皮,切成小块后,装入小瓷碗中。而后叉起一块苹果,送至褚浔嘴边。
褚浔细细咀嚼吃下两三块。再要多吃一点,胃部又翻腾不止。
“不行了……”褚浔有气无力,神色疲惫,“还是想吐……”
“那就不吃了。褚哥睡一会儿吧。”
褚浔很听话,安静合起眼睛。陈勉快速收好垃圾,轻手轻脚退出病房。
过了许久。病房中悄无声息。褚浔缓缓张开眼。在凝胶般的寂静中,如一具活死尸,孤零零地躺着。又过一会儿,似是确认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进来打扰。褚浔小心转动脖颈,目光落在病床边的小桌上。
平滑光亮的桌面上,有一把折叠水果刀。那是陈勉用过后随手放下,忘记收进抽屉里。
褚浔眯起双眼,忍耐模糊的视线,与强烈晕眩感,抬起自己唯一还能自由移动的右臂,伸向那把水果刀。
傅惊辰走出病房,转过一道走廊,便看到沈蔚风。
光鲜亮丽的新生代影帝,此时面庞青白双目血红,嘴边一圈潦草胡茬。容色干枯狼狈,再无形象可言。他身边还跟有一个女孩。看去似乎也是一名演员。
傅惊辰走至近前。沈蔚风摇晃起身,激动道:“容容怎么样了?容容究竟怎么样了??”
傅惊辰并不看他。只怕自己看他一眼,便忍不下要动手。
“你走吧。”傅惊辰原就为人清冷,现下神色语气,更是冷如寒冬朔风:“不要再来纠缠打扰。我绝不会让你见到他。”说完转身便走,竟是根本没有与沈蔚风对话的打算。
自车祸发生,沈蔚风日夜煎熬,如今终于见到傅惊辰,如何肯罢休。他甩开女孩的搀扶,立刻追上扯住傅惊辰手臂:“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只要看容容一眼就行。只要一眼而已!”
“只要看一眼……看什么?”傅惊辰低声重复。回过头来,双眼冰封的霜雪下,压抑着狂乱舞动的炽热怒火,“你告诉我看什么?你究竟想看什么!”怒火陡然喷发,冲破千里冰雪。傅惊辰放出心中失控的野兽,只恨不能将沈蔚风一口撕碎,“看他伤心、看他痛苦;看他只能躺在病床上,不能走也不能动吗?!”
沈蔚风身边的女孩猛然掩住口唇,一声呜咽仍泄露而出。女孩瞬间涨红眼眶,无助哽咽:“怎么会……”
沈蔚风双目圆睁,一对血红的眼球几乎要膨胀爆裂,“你撒谎!”他歇斯底里,扑上去揪住傅惊辰衣领,“傅惊辰,你这个混蛋!我知道你在撒谎!你一定在撒谎……”
“嘭!”
一声皮肉撞击的沉闷巨响。沈蔚风斜飞出去,身体重重摔在瓷砖地板上。
“蔚风!”
女孩焦急跑过去,为沈蔚风擦拭受伤流血的嘴角。又起身跳到傅惊辰身前,拦住他的去路,柳眉倒竖:“你怎么能打人!蔚风的确做错了事,可他也是无心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傅惊辰原本不欲理会,视线无意掠过女孩面庞,却让他不禁一怔。
这女孩,容貌也算清丽。但与褚容那般明媚艳丽的天姿国色相比,却未免过于平淡。可偏偏女孩眉宇间一股锐气,竟依稀有一两分褚容当年的影子。
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为何在《侵蚀》杀青之后,沈蔚风口上不以为意,却当真老老实实遵守叶导建议,跑去国外不敢与褚容见面。还有他对傅惊辰日渐加深的敌意;传闻中,他仓促交往又仓促分手的女友。
全都找到了根源。
怒意肆虐过后,重新被压制回心底。傅惊辰最后看沈蔚风一眼,冷淡道:“该出戏了。沈大影帝。”
沈蔚风泪流如注,却是什么都已听不进去。
傅惊辰回身往病房走。路过玻璃天桥,走过去推开一扇窗,傅惊辰抽出一支香烟点燃。
他又开始吸烟。情绪焦躁到难以承受时,尼古丁的辛辣,确实能够让他稍微透一口气。
但只吸了一半,傅惊辰便将香烟掐灭。他怕吸得太多,烟气不能散尽,会被褚容发觉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