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住院住了两个月,阿河的平均肺动脉压降下来不少,就出院了。
接下来几年,阿河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常常需要卧床休息,也反反复复地住院出院,所以没法再做全日的工作,主要以独立设计师的身份做一些小型作品。他本来就是工业设计专业,虽然在设计院干了几年,涉及很广,经验也不少,但是如果没有其他设计师做具体部分设计,他是无法完成上次那样的大项目的,何况现在身体情况也不允许。好在阿河的小助手后来离开了公司,自己开了家小型设计公司,常常找他做些东西,也算是份事业,收入当然比不上从前,但好歹有个经济来源,让阿河不觉得自己在佯活着。
每次发病都比以前更加凶险,每次都更痛苦,可是至少他还活着。每周,沈郁翔都要把孩子接过来陪阿河一天,有时宝心也会跟着来。身体状况好的时候,他们还会带着孩子去博物馆、艺术展、电影院,一起户外活动,甚至短途旅行。潘小姐知道他们搞的是什么名堂,也不加阻止。
阿河知道,自己对人生的很多需求已经落了空,这辈子是无法完成的了,比如国际旅行,比如在设计界扬名立万,比如跟沈郁翔结婚,两个人白头到老。目前,他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就满足了。
在与这个世界告别之际,他希望彼此都能宽容相待。
第46章 17.1
已婚的人总拿性来跟未婚的人开玩笑,绝症病人总拿死跟探望的人开玩笑,这两个条件在阿河跟宝心之间都存在。他们之前的谈话还只停留在生死,但是因为上次讨论过攻受话题之后,两人一发不可收拾,聊得更肆无忌惮起来,把死跟性掺在一块儿开玩笑。
“男人跟女人什么感觉?”阿河问。
“我不知道男人什么感觉,反正女人很爽。”宝心毫不在意。
阿河眯着眼坏笑:“那你很久没爽过了啊?”
“废话。姜闯死了,你老公又不要我,上哪儿爽?话说你生病之后,你们之间还和谐吗?”
阿河笑:“你不懂,有别的方式。”
“得了吧,男人跟男人本来就是别的方式……”
“翔嘛……”两人间的对话直白又详细,如果这时进去个人,肯定会以为这两人是个什么□□组织的头目。
沈郁翔就是这时候进来的,这两个不要脸的男女立刻停止了话题,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彼此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干嘛?听你们聊得挺开心的,怎么不说了?”翔莫名其妙。
宝心起身:“没什么,我该走了。你今晚回来吗?”
“嗯。”
“那我告诉妈妈留你的饭。”宝心关上门走了。
翔不解地转向阿河:“你们到底聊什么了?”
“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
“神经病一样。”
“她本来就是精神病嘛。”阿河笑说,望着窗外的渐沉的夕阳发了会儿呆,才似乎漫不经心地再度开口:“差不多该跟你说说了。”
“说什么?”沈郁翔正给他用热毛巾敷着腿缓解水肿。
“遗言啊,总有些事儿要交代。”
翔一言不发地放下阿河的腿。
“喂,别逃避了好吗?我也只能跟你说。”
翔没应声,阿河就不管他径自说了下去:“还好我当年做完手术之后就买了份高额保险,这次算是赚着了。再加上我的积蓄,还有房子的价值……总共能有八十万左右吧,这些年治病花销不少,我就按每月四千大致算算,也得花了三十多万,都是你给的吧?翔,你又不缺钱,我把这笔钱还给你,其他就不给你留什么了。你要是愿意呢,就留着房子,折价给我爸妈,趁我还活着赶紧过户,要不然遗产税可高了呢。要是怕睹物思人,就干脆卖掉房子直接把钱给他们……”
沈郁翔端着盆转身出了病房,阿河说到一半的话落了空,耐心地闭嘴等他回来。
过了一会儿,沈郁翔两眼通红地回来了,语气很冲:“你不能不跟我再计较钱吗?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在乎,非要这样说吗?而且你不能找个律师吗?干嘛要跟我说?”
阿河无言地看了他片刻,知道是自己过分了,主动朝他伸出手去:“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只想跟你说。”
翔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满脸怨恨地看着他。阿河简单交代了一下经济问题,然后提起别的:“我还有些已经完成的设计图,给黎嵩吧,如果他有空可以找人做出来玩玩。我那些游戏机都给叶飒,我知道他觊觎很久了,一直吊着没给他。”说到这里,阿河觉得有趣地笑了笑。
以前突然发病的时候,他并不特别害怕,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还能坚持,可是这次不一样。两个月前,他在家里无法控制地吐血,虽然到了医院之后抢救过来了,但是他能清晰地感到,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到医院来之后,沈郁翔跟医生讨论了很久。
郑医生刚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时候,第一反应毫不夸张地说,是要求阿河做个hiv检测,翔挺生气,不过阿河很配合,毕竟人家是来救自己命的,有点顾虑也不过分。做完检测,郑医生又侧面问了阿河,得知他们相处的方式后就抛弃了疑虑,庆幸终于找到了病人家属,至少有个人可以商量病情。医护人员顾虑多,可毕竟专业,反而偏见少。等到阿河反复入院之后,多数护士知道了这两个人的关系,还很喜欢他们。他俩算是对医护人员出柜了,在医院倒是蛮自由。
这次入院时虽然病情凶险,可当时仍然是有手术机会的。郑医生如实告诉翔,手术成功率很低,而且就算做完手术的话,也可能只能坚持两年。
阿河跟翔为此结结实实吵了一回。
沈郁翔是乐观主义者,总认为只要概率大于百分之十,就会是好结果。他竭力劝阿河手术,他认为,只要能再坚持一段时间,没准就能有新的治疗方法呢?
可阿河死活不同意,他可没信心在这种概率下还能下得了手术台,而且他觉得,就算成功了,继续过一两年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只不过是增加痛苦。
“我求你,阿河,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吗?我知道你最懂事,在这件事上,你为我考虑考虑好不好?”翔几乎是在央求。
阿河不为所动:“我懂事了三十多年,就最后这一件事,你能不能让我为自己考虑?”
沈郁翔气得坐在床头不说话,咬着嘴唇急促地呼吸,阿河不看他,也不敢看。最后,翔心平气和下来,撸起袖子,说:“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注意到我胳膊上有伤。”
阿河看了看,笑说:“记得,警犬咬的,这荣幸一般人都没有。”
“那时我觉得你人真好,怎么会有对别人这么好的人,你就是看不得别人难受,太体谅别人,这就是你的弱点。”沈郁翔说着,用左手拿起水果刀扬在半空:“想来想去,还是我妈那招好使。你做不做手术?”
阿河反应过来他要干嘛,又气又急,眼泪一下子憋了上来。翔明知道自己会多心疼,明知道他最不愿意看到他受伤,竟然还用这种极端的方法逼他。阿河也生气起来,恨恨看着他,硬是摇了摇头。
翔手起刀落,右臂上瞬间出现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溅到了阿河身上,水一样顺着翔的胳膊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做不做手术?”翔皱着眉,又问。
阿河心痛万分,还是硬起心肠噙着泪摇头。
沈郁翔再次毫不犹豫地照着自己的胳膊砍了下去,阿河跳起来要制止,却因为动作太大心脏无法负荷当场晕厥,昏过去之前,他满眼都是鲜红的血色。
醒来的时候,黎嵩、叶飒跟宝心都在,唯独沈郁翔不在。他真的生气了,阿河想,会不会到死的时候,他都不原谅自己了呢?不过他显然多虑了,两天后,沈郁翔照常出现,好像想通了,除了手腕上的伤,就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态度也很好,算是默许阿河的决定,反倒是叶飒气了好久,一个多月都没来看他。
这次治疗虽然挺过了几次发病,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病情迅速恶化。阿河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倒计时,所以提前想好身后事,主要是财产分配,至于什么墓地骨灰盒葬礼的,他丝毫不在乎。
“……我的东西就这么多,没什么了,简单吧?”阿河说。
“那我呢?你给我留什么?”翔认真地问。
“你想要什么呢?”
翔不说话,吻着阿河的手。
“我给你留下了十来年的记忆,还不够吗?”
“不够,太少了。”
“你不能太贪心。”阿河掐掐翔的脸:“我再给你个要求,能做到吗?”
“你说。”
阿河直视着翔的眼睛,眼神恍惚地看了许久,才郑重地告诉他:“忘了我。”
翔噗嗤笑了出来,向旁边转过脸,擦擦眼角溢出的泪又转回来与阿河对视:“你觉得可能吗?”
“我听宝心说,只要时间久远,是可以忘掉的。她跟姜闯在一起有十五年,比我们还要长,后来也都模糊了,你也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