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个小时,按理说应该已经消磨了被拘留者的戾气,心理防线正是好攻破的时候。
“吴晓霜呢?”
楚行云问。
傅亦:“这几天住在学校宿舍,还不知道吴耀文被抓了。”
楚行云点点头,回头看着贺丞:“你在外面等我。”
贺丞没搭腔,在墙边一组长椅上坐下了。
楚行云推开审讯室的门,走了进去。
吴耀文穿着汗衫和长裤坐在椅子上,一看便知是在家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闯入的警察从床上带走。
他听到开门声下意识的看向门口,看到走进来的楚行云和傅亦,像是有所防卫般把脊背贴紧了椅背,双手握在一起规规矩矩的放在身前,低垂着因长时间等待而僵直无神的眼睛,还是那么一副憨厚木讷的样子。
楚行云倚在桌边,再次进入职业赋予他的审讯者的角色,习惯性的抱着胳膊,微微眯着眼睛掩藏起眼中的情绪,看着吴耀文道:“是他吗?”
吴耀文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讲话,抬起头,露出一双在泥尘里摸爬滚打,被时光消磨光泽,糅杂出裂痕的眼珠。像个小学生一样露出惶惑而无措的神情,看着楚行云好像是在向他征求能否开口说话的许可。
张其民仔仔细细的看着吴耀文,犹犹豫豫道:“倒是有点像车里那个人。”
吴耀文此时才注意到傅亦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停的在打量他,好像心里有一个标准,拿着尺子把他浑身上下仔仔细细的丈量,然后和心里的标准相比对。
不一会儿,那个男人肯定道:“嗯,就是他。”
楚行云问:“你怎么断定?”
张其民道:“这老汉驼着背勾着头的样子和车窗后那个人影一摸一样,还有他的眼睛,灰蒙蒙的,没什么精气神儿,跟死人一样。”
最后一句话楚行云听了不爽快,给傅亦使个眼色,傅亦就把他请了出去。
审讯室里只剩下两位队长,楚行云把目光放回吴耀文身上,平稳声调听起来有一股缺少人情味的威慑力。
“认知刚才那个人吗?吴先生。”
吴耀文就用那双缺少神采,像枯死的老树般的眼睛看着他,或许是被此刻身处的环境所震慑,从而失去了语言能力,直愣愣的看着他,两片干燥发白的嘴唇像是闭合的铁片,无论如何都撬不开豁隙。
话锋一转,楚行云笑说:“其实我们早就该在这里见面,上次和您见面是在茶庄,本来应该是在这儿才对,但是念在一点情分,没有把您请来,上次您告诉我,您7号上山把吴晓霜和孙世斌从山上带下来。我是相信您的,我相信您,您却在对我说谎。”
当楚行云说出‘说谎’这两个字的时候,吴耀文的双眼被针芒所刺伤一样颤动数下,灰褐色的眼珠上忽然爆出几条血丝让他看起来一瞬间苍老衰败了许多,极其的凄凉。
楚行云并没有逼他说话,而是替他说,“孙世斌没有下山,七号傍晚下山的只有你,和你的女儿吴晓霜,刚才那个人就是人证,他能证明7号下山的只有你和你女儿两个人,并没有孙世斌,现在请您告诉我,孙世斌在哪里?”
楚行云离了桌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进几步,直到越过两人之前的安全防线,以一个入侵者的姿态闯入他的个人领地,目如幽火的眼睛盯着他,说:“他已经死了是吗。”
吴耀文好似病症发作般忽急忽慢的喘气,满口牙齿止不住的打颤,嘴角流出白色的口水泡沫,像是背着石磨转行的牲口因年迈不支,口角处打磨出散发着草腥味和死亡气息的浑浊泡沫。
此时此刻的楚行云铁面无私,不讲人情,只论善恶,面对着这样一位凄凉无依的老者,非但没有心软,甚至转向攻心。
“吴先生,我信任您,您曾经是一名有正义感的律师。即使成为权势枪口下的牺牲品,您仍保持着内心的公正与善良。您是个好人,这些年您对社会做出的贡献虽然没有得到真正的关注,但是我知道,我一直记得您的那些所作所为。您是值得被编入教科书里当做榜样教导青少年的人,您的形象在我心里已经成为一种代表,二十一世纪下,那些在大浪淘杀下幸存的善良人的代表!想必您也是以善良仁爱为做人的基准和底线,但是您现在在做什么?半辈子积累的功德,就因为您的一句谎言就全都一笔勾销了吗?您甘心吗?请您告诉我,吴先生,您是否还在坚守着被整个国家和社会所赞颂表彰的正直和善良!”
老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吴耀文伸出皮肤粗糙皴裂的双手紧紧捂着脸,浑浊的眼泪不停的从他指缝里淌出来,喉咙里发出短促而无力的哀哭的声音。
噗通一声,他从椅子上坠落,双膝着地,跪在了楚行云面前。
楚行云浑身一凛,腿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似的,慌忙屈下身体,单膝点地,跪蹲在吴耀文身前。
吴耀文在哭什么?哭被他亲手扼死的善根吗?哭自己不敌命运的捉弄,最终成为被大浪所淘杀的亡魂吗?
楚行云浑身发冷,双手止不住颤抖,好像在他面前跪着的不是一位绝望悲伤的老人,而是黑暗而无望的时代在向他下跪。
他觉得吴耀文的膝盖太沉重了,沉重的让他扶不起,背不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眼前昏天黑地,头上的伤口好像被撕开,头皮被全部掀开似的疼痛无比,他扶着额头,几乎将昏厥。
“行云?”
傅亦察觉他的异常,正欲走上前搀他,就听审讯室门忽然被推开,贺丞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来蹲在楚行云身边,抓住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楚行云紧紧闭着眼,脸色白的吓人,额头上的冷汗一茬接一茬的冒。
贺丞还算冷静的扶着他的肩膀使他站起来,箍着他的腰把他搂到怀里,以一种温柔的不可思议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没事,我陪着你,没事——”
楚行云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头皮撕裂般的疼痛逐渐褪去,眼前的黑暗也逐渐消失,他又看到近在眼底的贺丞身上的西装领口,闻到萦绕在他身上的冷檀香,这种味道貌似有某种疗伤作用,纾解他堵塞的心口,唤醒他冰封多时的心脏。
楚行云从他怀里退开,看着仍在跪在地上的吴耀文,说:“您认罪吗吴先生。”
第61章 捕蝶网【29】
此时忽然闯入一位不速之客,吴晓霜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的跑到门口,喊了一声:“爸!”
随后,还跪在地上的吴耀文被赶来的女儿抱住,吴晓霜抱着父亲,泣不成声道:“别问了,楚队长,我说,我什么都说,和我父亲无关,是我求他为我撒谎!我怀孕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吴晓霜赶来解救她的父亲,并且带来了自己的诚意——一个全新的故事。
孙世斌那辆现代没有车载行车记录仪,傅亦曾问过吴晓霜,吴晓霜说不久之前那辆车遭受过抢劫,车里的钱包和一切电子仪器都被贼偷了,包括那不值钱的行车记录仪。然而事实是吴耀文将行车记录仪卸了下来,就保存在自己的卧室。因为行车记录仪记录了7号凌晨那场暴雨之下发生的命案。
楚行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故事里看到周思思。
车头时断时续的近光灯照亮了惶急而磅礴的雨幕,也追踪到了光圈边缘处的吴耀文,和周思思。
虽然骤雨急降,光线黯淡,但是依靠身形和模糊的侧影来判断,那一对正在争吵的男女正是孙世斌和周思思。雨声嘈杂,完全淹没两人的对话,楚行云等人只能看到两人之间的冲突不断加剧,周思思抬起手臂甩了孙世斌一巴掌,而孙世斌把她扑在地上用双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吴晓霜坐在警察办公区的一张椅子上,在一圈刑警的注视之下,抱着怀里的书包,眼里噬满泪光,垂着头哽咽道:“我骗了你,楚队长,6号,世斌带我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和那个女人碰面。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他时常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联系,我以为世斌出轨了,在他忽然要去绿丹山时我执意要跟着去,我想看看抢走我未婚夫的是什么样的女人,世斌没办法,就带我上山。那一路上他向我解释了一切,说那个女人是绿江出版社的编辑,他们正在合作转移出版社的资金,事成之后他和那个女人五五分成。我不同意,觉得这样做是违法犯罪,而且太冒险,但是他说如果没有这笔钱,别说结婚买房子,我们连孩子都养不起。他说拿到钱之后他就带我出国,躲躲风头再回来就没事了,我就妥协了。后来我们在约好的莫心谷露宿区等周思思,那天晚上,周思思临时变卦,说只肯分我们十万块钱,如果我们不同意,她就报警,把所有责任推到世斌身上,反正那些钱都是从世斌的手上转出去的,她很容易洗清嫌疑,世斌不想坐牢的话,只能听她的,结果——”
吴晓霜愈加哽咽,泣不成声道:“世斌一向脾气很好,但是那天晚上不知他怎么了,把我关在车里,又和周思思谈判,然后,我就看到他把周思思……我很害怕,但是他却说他早有准备,他从车里拿出一只蝴蝶标本,一卷胶布,还有一捆绳子,把周思思伪装成三年前几个女孩儿的死相,然后丢入银江里。说尸体很快就会飘到下游,被人发现也不要紧,因为那卷胶布他动作手脚,沾了贺,贺先生的指纹,警察查到那枚指纹,贺家自然会从中阻拦,这起命案就会不了了之。他还说,绿江账户少那么多钱,肯定很快就会被发现,到时候警察一定会查到他身上,他必须躲一躲风头,等风头过了,他就带着钱回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