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间,戴局长仙踪难觅;宋维斌着急,推了半天局长办公室的门推不开,他就突然变成了唯心主义的拥护者,认为我想即我能,好像多推几下门,门后面就会大变活人,把局长变出来似的。
显然这是一个物质世界,世界给他免费上了一堂哲学课,然后用实际行动坚定的将他拒之门外;宋维斌挫败地回到自己的地盘,无心去看白纸上密密麻麻的黑铅油印;秦明还火上浇油,说:“这两年经济不景气,暴力案件频发,市局缺人手,尤其这案子牵涉太广,除了我们队接,别人都不太合适。”
宋维斌说:“怎么不合适了?以前不也把我当驴使唤吗?用得着我的时候好说好商量,现在就强迫了?我是能审我兄弟怎么着?而且我跟你说,秦明,石哥那不仅是我哥,我有今天,多亏了他!”
宋维斌想到自己初出茅庐,在龙腾看大门的日子;那时他空有一腔正义和热血,却没有相配的学识和才干;他每天看着出入腾空的人群,在他眼里,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与他毫不相干;那个世界的佼佼者——就是他石哥——那更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他得仰望,平视一眼都是亵渎。
命运安排他帮他石哥追了一次混混,他石哥就给了他机会,让他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实现了人生价值;他面上和石故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实则心里自有定义:这是他的恩人,只要石故渊一句话,命随时拿去。
他的命还没给出去,怎么能反过来,去拿石故渊的命呢?
秦明不阴不阳地说:“谁都知道你和鼎鼎大名的石故渊关系匪浅,但你别忘了石故渊什么行当,做买卖的,谁没有点儿毛病?”
宋维斌说:“你这纯属强词夺理,照你这么说,那全国的企业都得清查,凭什么只抓着腾空和恒宇不放?不说别的,这俩公司每年纳税多少?解决了多少就业问题?我现在反倒怀疑,是有同行看石故渊不顺眼,故意栽赃陷害呢!”
秦明说:“我不是说石故渊的买卖怎么样,现在是有人举报他杀人,这是刑事犯罪,公私得好好分开。”
宋维斌抓起钥匙扭身就走,说:“戴局不在,这破案子我也没心思查,你也赶紧下班吧,这都几点了。”
宋维斌心里窝火,尤恨秦明刚正不阿;他跑出警局,宁可浇着瓢泼大雨,也要把那些恼人的资料抛到脑后;可他又不想回家,他在雨中彷徨,内心焦灼不安,因为他很清楚:他会大声否定,会跑去找局长理论,实际是用这些浮夸的表演来抹平他摇摇欲坠的信任;好像胳膊抬高一点,心就会放下一分似的;可他别无选择——石故渊是什么样的人,问一万个人,会收获一万个答案。
千人千面,用在石故渊身上再合适不过。石故渊可以在许萍出差时给他带孩子,也可以在郑中天死时无悲无喜;温情,又凉薄,矛盾得就像天上的云,飘过来飘过去,放不晴天,也下不成雨。
现在下成雨了,宋维斌回过神来,冻得一哆嗦;他摩挲着手臂,眯着眼看来往的自行车,间或夹着几台嗡嗡与焦雷试比高的摩托;他随着大流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的游荡,停驻在公用电话前,忽得神谕般,竟顶风跑去小卖部,买了张IC卡,然后凭着一股子脑热,打给了石故渊的手机。
石故渊正陪着池晓瑜练琴,池羽坐他们对面看研究报告;手机铃响,打断了池晓瑜的演奏,石故渊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池晓瑜噘着嘴说:“快点啊!”
石故渊冲她“嘘”了一声,来到客厅才接;然而对面有风声雨声,就是没人声。
他又“喂”了一遍,刚要挂,终于传来了一句嗫嚅:“……石哥。”
“斌子?”石故渊皱起眉头,问,“怎么了?”
豆大的雨滴砸在宋维斌的脸上,雨下得急了,连做一条条透明的线,编织成一张名为“窘境”的网,将他笼罩其中;这种窘迫就好像为了根治嗓病,在嗓子里种下一颗胖大海,没想到胖大海越泡越大,堵住了他的喉管,使他发不出声音。他的嗓子不痒了,但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快要窒息而亡了。
“啊……没事儿,就新买了一张IC卡,试试好不好使。”
“哦,”石故渊似笑非笑地说,“那你得给我报话费。”
“嗯……那你也别差这两分钟了,石哥,跟你打听个事儿,南二饭店——”
四个字一出口,宋维斌用他多年的职业素养,敏锐地捕捉到电话另一端的电流,有一瞬细微的停顿。
“南二饭店?你接着说。”
仿佛是幻觉,石故渊的声音平静的像无风的湖面,掠水的蜻蜓只是诗人自作多情的点缀。
“南二饭店……不行,石哥,我得见你一面。”
“这么急?”石故渊回头看了眼书房里的两人,池羽听到动静不对,也来到了客厅;石故渊朝他比个手势,回头对电话说,“听动静你在外面?在哪儿呢,我去接你。”
“我在……算了,我去找你吧。”
“……也行,”石故渊说,“你直接来我家吧。”
说定了地点,石故渊挂下电话;池羽走过来,说:“有事?”
“嗯。”
石故渊笑了笑,忽然凑近;清俊的面容在池羽的眼前骤然放大,骇池羽向后一躲;石故渊的手指从容划过池羽的眼睑,戏谑地说:“你睫毛很长啊,”说着摊开手指给他看,“掉了一根。”
池羽为自己无用的躲避感到气馁,不想被石故渊瞧扁,便负气说:“你的更长,假若你是女人,不需要涂什么睫毛膏,就比她们涂了的还要长。可惜长在了一张男人脸上,倒像是化了妆。”
石故渊低头抿嘴直乐,池羽瞥着他微勾的眼尾、扇形的睫毛和尖尖的下巴,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不轻不重地抓挠,有点扎,又有点痒。
池晓瑜早放下了琴,扒着门框,不明所以地看他们;石故渊冲她招招手,抱起她说:“你看你爸掉了根睫毛,有一个说法,说对着睫毛许愿,然后把它吹到空中,就能梦想成真。”他捻着睫毛,递到池羽嘴边,说,“许个愿吧。”
池羽说:“你信这个?”
石故渊说:“我看公司里年轻人都这么玩,有点儿意思,许一个吧。”
“许什么呢……”
石故渊说:“就许我们旅途顺利。”
池羽闭上眼睛,默默重复了一遍石故渊的话,然后就着石故渊的手,吹了口气。
池晓瑜觉得有趣,扒拉着自己的眼睛要揪一根,石故渊赶忙和她说,揪掉的不算,自然脱落的才算,池晓瑜倍感遗憾地叹口气,赖在石故渊怀里,小小声跟他讨零食,小眼神还一飞一飞的去偷瞄池羽;池羽听了个一清二楚,强硬地将她从石故渊身上扒下来,池晓瑜哇哇大叫:“石叔叔救我!石叔叔救我!”
石故渊说:“这次救不了你了,说好的一天只能吃一块儿饼干,你昨天把今天的份儿吃完了,今天就不能吃了。”
池晓瑜哭着说:“石叔叔你不喜欢我了,你只喜欢爸爸了。”
石故渊说:“你爸爸不偷吃零食,如果你也不偷吃,我们就都喜欢你。”
池晓瑜崩溃地说:“哪个我都放不下呀……”
石故渊憋着笑,对池羽说:“那我先走了。”
池晓瑜以为石故渊走,是不要她了,便抽抽噎噎地说:“我不吃了,石叔叔你不要走,我不吃了。”
石故渊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如果你今天不吃,明天可以给你多吃一块。”
安抚完小孩子,石故渊撑伞回到自己家;石故沨敷着面膜,正对着电视拉筋,看见他有些意外:“哥,你回来了?”
石故渊“嗯”了一声,说:“一会儿斌子来,你多穿点儿,今天下雨,晚上冷。”
石故沨不以为意地说:“我火力壮,谁像你啊,大夏天还包的严严实实的。”
石故渊不再多说,放任妹妹自流;不多时,门铃响,石故渊给宋维斌开了门,却被他落水狗的可怜相镇住,宋维斌恰到好处地打个喷嚏,揉着通红的鼻尖;石故渊给他找了条新毛巾,说:“你们市局穷到连个雨伞都拿不出来了?有什么事儿,先去洗个澡再说。”
宋维斌摇了摇头,站在玄关,并不深入;他望了眼满头雾水的石故沨,低声对石故渊说:“石哥,我不进去了,你出来,我就问你一句话。”
石故渊迈出门槛,顺手掩住门扉,隔离了石故沨的视线。他的心里在宋维斌说出“南二饭店”,就迅速做出了计较,只是不知道,他说的是六年前的南二饭店,还是去年的南二饭店。
第三十五章
宋维斌问:“石哥,局里让我重新彻查1993年南二饭店杀人案,你说,我是查,还是不查?”
楼道里,雨声缠绵,宋维斌脚下氲开一小洼深色;石故渊把毛巾递给他,漫不经心地说:“你的工作你问我?”
宋维斌急了:“石哥,我就等你一句话,你让我查我就查,你不让我查,我回去就给推了。”
石故渊笑了笑:“让你查你就查,我又不是你们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