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谨想,如果是他来演,他会一路默默地走到这里,却在离水沟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在他的设计里,这一刻,司马罡终于要面对知交惨死的现实,而他是不愿承受的。他曾以为这只是个噩梦,他一路走了那么久过来,以为这个梦总该醒了,结果却就是不醒,所以他看着那条水沟,便如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怪兽,他其实知道,这一切都是现实,只是不愿承认,所以他也知道,如果靠近那条水沟,他就将体无完肤,彻底碎成粉屑。
他不敢,他害怕!
周闻谨想,再接下去该怎么演呢,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然后默默地流泪吗?可是这样一来,该什么时候去把那件大氅捞起来呢?还有司马罡在这里的一句台词,那句“我不明白”又该什么时候说呢?周闻谨还没想好,想了几种方法都觉得不是太妥当,所以就等着看贺西漳怎么演。
“咦?”周闻谨惊奇,贺西漳的演法跟他的完全不一样。
冷冰冰的道士不仅没有神情恍惚,举步维艰,反而沉稳地步履不变的一步一步走到了水沟边。周闻谨感到牟宛平似乎也对贺西漳的处理有点疑惑,正皱着眉头看看监视器又看看贺西漳,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叫停。至于沈燊一他们,因为对贺西漳已经陷入盲目崇拜,所以倒是看得一瞬不瞬,就等着贺西漳给他们惊喜。
【老狱卒:“就是这里了,小师父圆寂的时候,天上不知道怎么劈下了一道雷,劈开屋顶把他的尸骨给点着了,一把大火,什么也没留下。陛下让他们把他的骨灰丢了,我看他可怜,偷偷跟着,才知道是丢在这儿了。”
司马罡默默地走了过去,站在水沟边,仍然算年轻却已经满身沧桑的道士冷冰冰地看着水沟,看着水沟里那张被污泥所覆盖的大氅,看着他的故人躺在阴冷发臭的脏水里。】
周闻谨不知道贺西漳此时在想什么,然而他明明什么表情也无,却把人的情绪抓得紧紧的,或许是因为他紧紧抿起的嘴角,也或许是因为他眉间深深的沟壑,或者是他青筋凸起捏紧的拳头,或者是他格外挺得笔直的腰杆……他紧紧地绷着自己每一寸活着的地方,身体、皮肤、呼吸乃至心跳,似乎只要稍有放松,他就会分崩离析,尸骨无存。
他就这样崩了很久,而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去,他看着那张水沟里只露出了一角尚且没有被完全染黑的大氅,手指颤抖地拂过水沟旁那朵盛开的明黄色的小野花。司马罡小心翼翼地将那朵花摘了下来,好像不解似地看着它:“我不明白!”
贺西漳居然在这个时候说出了“我不明白”,他看着那朵花的神情是如此冰冷和残酷,令人不由往后倒退半步!周闻谨感到很难过,他看出来,贺西漳的司马罡此时处于十分危险的状态,他看到那些还存在着的美好的事物却想到了自己失去了的珍宝,因而产生了完全负面的情绪!
然而,下一瞬,他又抬起头来,眼神迷茫地看向遥远的天空,他似乎听到了什么,而后脸上露出了笑容,继而,笑容冻结,继而,疯狂,继而哀伤,最终转为平静。
贺西漳跳下水沟,将那件大氅挖了出来,跳上岸,抖开满是污泥的大氅,披在身上。他细细地系好带子,就像那天一样,然后在老狱卒的目瞪口呆中,慢慢地走远了……
第37章 小别
贺西漳走出很久后,周闻谨才等到了那声“过”。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种不可自拔的情绪中,以至于谁都没有发觉,贺西漳早已走出了拍摄区域,一个人站在远远的地方。他也不过来,就是在那儿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
“心里堵得怪难受的。”不知是谁这么说。
然后就有人附和:“我也这么觉得,司马罡走的时候那个背影,天哪!虽然他没哭也没闹,但是看起来让人好心疼。”
“要是能大哭一场就好了,我现在哭又哭不出来,可是偏偏觉得特别难受!”
“这功力太可怕了,到底是影帝啊!”
“就是就是。”类似的话题最后都以佩服贺西漳的演技而结尾。
至此为止,贺西漳在《摘星记》中的所有戏份也已经全部拍完。牟宛平自然也准备了要送给贺西漳的花,不过比起给周闻谨的那份,花虽然没什么大小区别,但是仪式感显然要隆重多了。所有剧组人员围成一圈,看着导演上前献花,齐齐鼓掌。
“感谢贺先生百忙之中抽空参加我们这个剧组的拍摄,也感谢你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教会大家的东西,因为有你,《摘星记》才能突飞猛进,取得这么好的效果。我有信心,这部剧播出后的成绩,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付出!”牟宛平在贺西漳面前真心实意地说,他没夸下什么海口,但也表达了足够的对贺西漳的敬意和谢意,然而贺西漳闻言却只是淡淡点点头。
“谢谢。”他接过花束便转手交给了助理小钟。因为贺影帝的咖位摆在那里,众人倒也不觉得他这么做太失礼。“也谢谢大家,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
不像周闻谨这么悠闲,贺西漳的日程安排可谓绝对紧密,这里一拍摄完毕马上就要离开去赶下一个场子。剧组的演员、工作人员立马涌上来与贺西漳告别,胆子大的如沈燊一和沈敬言给了贺西漳爱的抱抱,牟宛平和贺西漳握了手,这几日帮着打理贺西漳造型的几个姑娘则和贺西漳一起合了影,剩下的就以要签名为主。周闻谨也想凑上去留个念啥的,挤了两次居然都没挤进去。
周闻谨:“……”追星好难!!!
在小钟的催促下,贺西漳终于动身离开,他冲着众人挥挥手,跟来的时候一样,匆匆而去。周闻谨犹豫着跟着贺西漳走了一段,见贺西漳两人忽而停下了步子,下意识地就躲到了一旁。贺西漳不知道对小钟说了什么,小伙子就跑远了。然后,贺西漳便转过身来,径直走到了周闻谨的“掩体”前方。
周闻谨:“……”卧槽,被发现了!不对,他为什么要躲?
周闻谨只好从树后面走出来,手里还抱着自己那束花,感觉自己傻傻的。
“不好意思,西漳,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周闻谨说,“就是想跟你道个别什么的,结果刚刚没轮到。”
贺西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闻谨。一阵风过,吹得影视基地的樱花雨纷纷落下,空气里弥漫着甜甜的香气。
这本该是十分唯美的一幕,然而周闻谨却在贺西漳的眼睛里读到了哀伤。这看起来十分阳光的男人,此时整个人身周都弥漫着无形的痛楚和哀伤,令人看了心就不由揪了起来。
是入戏太深了吗,周闻谨想。正在这时,贺西漳突然低下头来,他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般,先将自己的脑袋试探着搁在了周闻谨的颈窝处,见他没有反抗后,便整个人都靠到了周闻谨身上。
周闻谨吓了一跳,险些就要躲了,幸好他站住了。因为周闻谨只是这么一动,贺西漳便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似乎试图伸手拉住他,却又出于某种不可言道的理智,压抑下了那股冲动,然而因此,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的焦虑。
不,或许更确切些说,是脆弱。
“真的是入戏太深了呀!”周闻谨想着,犹豫着伸出手,还是将那个男人圈进了自己怀里。几乎是在抱住男人的一瞬间,周闻谨听到贺西漳微微松了口气。
周围一片安静,不知那里传来了野鸟鸣叫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游动发出的声响,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周闻谨轻轻拍打着贺西漳的背脊,比之前对沈燊一时还要小心翼翼:“都是假的,别害怕了。”他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有一个阶段,某些公司替旗下艺人做宣传的时候流行一种尬吹,叫“某某演戏的那一刻XX附体”,虽然大部分情况下这都是一种宣传手法而已,但是一些特别优秀的体验派演员身上确实会出现入戏太深,下戏后难以出戏的情况,但周闻谨以前不知道贺西漳也是这样的。周闻谨只好不停地给贺西漳以安慰,告诉他,明光只是个角色,他也不是司马罡,他的生活好着呢。
周闻谨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啦。”
贺西漳:“……”
“什么?”周闻谨愣了一下,刚刚贺西漳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对……不起……”
耳边传来了轻微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周闻谨从未想过如日中天满身自信,表演起来游刃有余的贺西漳会说出这句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贺西漳却又重新说了一遍。
“没关系啊。”周闻谨说,“入戏太深也是偶尔有的,你得振作起来才行,等下还有通告要上吧。哎!”
贺西漳紧紧地抱住周闻谨,在他的颈窝中粗重地呼吸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他就像只困兽,经历了不知怎样的痛苦,才能再次回来,抓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
“对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贺西漳说着,每一个字都喷吐在周闻谨的耳边,带着水汽烫坏了周闻谨的耳廓。周闻谨从脖子到脸到耳朵,整个都红了,左胸腔里那个东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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