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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万岁 (ranana)


  戴明月往锅里下菠菜,年糕,虾仁,说:“她让我也去沈阳。”
  他问龚小亮:“牡丹挺好的,你说是吧?”
  龚小亮揉了揉眼睛,又下了点肉片,肉片一进锅就变了色,眨眼就熟了,他夹给戴明月一些,又夹给自己一些,低头,不声不响地吃。
  吃到一半,戴明月突发奇想,往锅里下芝麻馅儿的宁波汤圆。其中一只汤圆漏了馅儿,一锅咸汤煮出了不伦不类的咸甜滋味。这顿晚饭吃完,还剩了不少菜,龚小亮把剩菜分装进保鲜袋里,放进冰箱,戴明月变戏法似的从冷藏柜里找了两根牛奶雪糕出来,他和龚小亮找遍了雪糕包装袋都没找到生产日期和保质时长。戴明月耸了耸肩,龚小亮撕开了包装,咬了一口。两人站在厨房吃雪糕。戴明月把慧心剩下的啤酒喝完了。雪糕和啤酒下肚,他打着饱嗝去了客厅看电视。
  龚小亮在厨房站了会儿,也去了客厅。他也在沙发上坐下。他坐在戴明月身边。
  戴明月抱着抱枕,弯着脊梁,脖子往前伸着,认真地看电视上播的电影。
  电视右下角显示着一行小字:《猩球崛起:终极之战》,科幻/动作/剧情。
  他全神贯注,五官紧绷。他的右手不时抚过左手。
  他手腕上的红痕已经变得很淡了。
  龚小亮支起胳膊,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手指半掩着嘴。他不看电影,只是注视着那红痕。插播广告时,戴明月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这通电话,但半天都没出声,对方似乎说得很起劲,电影又开始时,戴明月开腔了。他的口吻缓而柔软,每个发音又都很准确,有力。他说:“不要紧,没事,对。”
  他说:“我看他挺好的啊。没事,真的没事。”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开,换了个姿势,向后躺下了。他的手放松地垂在了沙发边,他的手背和龚小亮的手背碰到了一起。
  龚小亮看了看他,戴明月的手腕往上抬了抬,他们的手背又撞了一下。龚小亮的指尖划过了那道红痕。
  趟过这条红河,他就来到了一片雪白的荒原上,那原野下埋伏着纵横交错的青紫色脉络,通往五条分岔。
  有的是大道,有的是小路,还有一些是歧途。
  龚小亮穿过了其中两道,轻轻在一条窄道上落下了,这时这路兀自弯曲,拱成了一座桥,他只好抱住那桥身。他就这样继续往上攀,他总摸不到桥顶,有时会倒去边上的岔路,有时会抓空,有时还会从道路缝隙中彻彻底底地跌落,有时,他感觉自己成了个熟练的织布工人,他握着全世界他唯一能握住的一只梭子,触摸着全世界他唯一能触摸到的五根纱线,他觉得温暖。这温暖的触感触动了他曾经关于“温暖”的种种体验。
  一次,蓝姗在教室里发试卷,他和她的手指在试卷下面碰到,他们悄悄地纠缠,迅速地分开;另一次,她坐在他身边读课文,她的小指碰到他的无名指,勾住了他的手指;还有一次,他牵着她的手经过一盏路灯,有人来了,他们分开了,等人走了,他又去握她的手。
  随着这些记忆复苏的还有那一阵阵隐秘的,刺激的,不可告人的快乐,龚小亮的心跳快了几拍,呼吸急促了起来。
  戴明月说话了,他道:“办丧事守夜时好几天没睡觉,有一天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会儿,醒过来的时候,婚戒就找不到了。”
  “本来我戴着我的,把蓝姗的串在一根项链上随身带着,都找不到了。”
  戴明月的手没有那么暖和了。龚小亮的手也渐渐凉了,他感觉像在摸一根冰冰冷冷的铁棍。那根冰冰冷冷的铁棍。
  一股恨意骤然喷出。他恨他自己,他恨他犯下的罪,他恨他杀了人,他恨他还留在牡丹,他恨他坐在戴明月身边被这股恨意绑住了身体。但是他没别的选择了,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就让他和戴明月之间这段古怪的同居关系继续下去吧。就让戴明月带着那一条红痕去外面经历别人的善意,别人的同情,就让他快乐吧,当作他的赎罪。
  这世上,他也只能带给他快乐了。
  龚小亮望向戴明月的手腕,他的右手将戴明月的左手手腕包住了,他一点一点收紧了右手的力道。他平静了下来。戴明月也很平静,他平稳的呼吸着,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龚小亮的织品做成了,就裹在戴明月的手腕上,颜色很红,样子有些离谱,毫无设计感可言,仔细看,能看到里头净是理不清的线。
  戴明月对此一点都不介意,还好像突然练就了特殊的御寒本领,出门也不戴手套了,每天裸着两只手就走了。
  天气愈来愈冷,白昼变得很短,天也总是不晴,圣诞过后,不是下雨就是下雪,有几天雨下得太猛,路上的电线全都裹上了层冰壳子,枯树上也结出了冰凌,晚间新闻总是听到哪儿哪儿发生了连环车祸,哪儿哪儿的树不堪冰重,树枝断了,压垮了电线,哪儿哪儿的小区停了电,停了暖。到了元旦这天,天还是阴着,早上天还没亮就下起了雪,戴明月放假在家,中午龚小亮和他煮了点速冻饺子吃了,饭后,戴明月躺在沙发上午睡,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棉花团似的挂在灰绿色的天上。
  龚小亮把被子拿去阳台晒,他搬了张椅子坐在边上看书,抽烟。
  戴明月睡醒了加入了他,他打着哈欠问龚小亮:“你看什么呢?”
  龚小亮把封面给他看,《理智与情感》。
  “看到哪儿了?”
  龚小亮把页码给他看。戴明月点了点头,说:“哦,这里啊!”
  他努努下巴,龚小亮拿了根烟给他,凑在自己的烟上点上,递给戴明月。戴明月抽了口烟,一笑:“其实我没看过这本书。”
  他把手搁在了窗台上。戴明月比龚小亮清瘦,手腕比他细了一圈。他的腕上红肿。
  龚小亮继续看书,戴明月回进了屋,没多久,他就抱着些女人衣服又回进来了。龚小亮便把被子收了进去,帮戴明月把那些女人衣服一件件挂到晾衣架上。
  这里面有女人的红睡裙,女人的粉裙子,女人的黄外套,女人的围巾,还有从女人的短大衣口袋里掉出来的一块花手帕。
  它们闻上去像久未被人涉足,堆满了灰尘的房间。龚小亮打了个喷嚏。戴明月问他:“所以那本书讲什么的?”
  龚小亮拍了下一条粉色蕾丝裙上的褶皱,说:“有两姐妹,姐姐很理智,妹妹讲情感。”
  “这也不冲突吧?”
  “讲错了,是姐姐对情感很理智,妹妹对情感不理智。”
  “好看吗?”
  “还行吧。”
  “给你妈打电话拜年了吗?”
  “还没到春节吧。”龚小亮说,一看戴明月,他坐在了椅子上,拿起了那本《理智与情感》,放在膝上低头翻阅。龚小亮把晾衣架升了上去,说,“打电话她没接,发了短信。”
  “春节的时候把你妈接过来吃顿饭吧。”戴明月还在低头翻书,提议道。
  龚小亮说:“那我在房间里,你们吃。”
  戴明月抬起头,看着他笑着道:“你这样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龚小亮抽烟,望向了窗外,说:“这里可以抽烟。”
  戴明月拿书拍了下他的腿,笑得更开:“对啊,还能点外卖吃!!”
  龚小亮笑了笑,把窗户打开了很小的一道缝,他从这缝隙里往外吐烟。戴明月问他:“晚上吃披萨外卖吧?”
  龚小亮点了点头。戴明月说:“上面有菠萝!”
  他听上去兴致很高,龚小亮还是点头,没出声,戴明月拿起放在地上的烟灰缸,递给他,龚小亮托着那烟灰缸,举在他和戴明月中间的位置,他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戴明月也来抖烟灰。
  戴明月说:“真不去教堂了?”
  烟从他的嘴里和鼻子里喷出来,龚小亮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戴明月想了想:“初中的时候。”他一抬香烟,“你呢?”
  “高中的时候。”龚小亮靠着窗台吞云吐雾,“蓝姗教我的。”
  “教坏你了。”戴明月微笑着说,“我是自己学坏,结果我妈打了我一顿也就接受了,反正成绩不落下就好了。”
  他说完,站了起来,往楼下一张望,惊喜道:“都积了这么多雪了!下楼走走?”
  龚小亮摇摇头:“你去吧。”
  戴明月把龚小亮靠着的一扇窗完全推开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说:“你妈说你可喜欢下雪了,说你一看到下雪就特别开心。”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刺激着龚小亮的喉咙,他咳嗽了起来,说着:“那是因为一下雪,我妈就会带我进山。”
  “哦,那你是喜欢进山。”
  “也不是。”
  “哦,那你是喜欢和你妈在一起。”
  龚小亮抽完了手上的烟,戴明月拿着烟灰缸走去客厅。龚小亮看着他的背影,说:“记得戴围巾。”
  戴明月举高手臂,摆了摆,去玄关换了鞋,走了。龚小亮背靠着窗,仰起头望向那些高高悬着的裙子。
  风吹进来,各色裙摆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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