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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万岁 (ranana)


  老吴死了。
  接了龚小亮的电话后,朴智勇不知怎么也有些心烦意乱,就给养老院的院长去了通电话问问老吴的情况,院长叫上了秦阿姨特意去了趟老吴的房间。
  老吴老实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而五楼的医生办公室,少了一瓶安眠药。
  龚小亮盖上了手机,他在床上坐了会儿,想了会儿,起身走出去,到了沙发边上,背对着电视,面朝着戴明月,问他:“是你给老吴安眠药的吗?”
  戴明月的眉毛一动,看着电视。
  “谁?”他问。
  “养老院三楼那个寻死觅活的。”龚小亮说。
  戴明月不知在看什么连续剧,背景是一个女人在幽怨的说话。什么皇上啊,后宫啊,死啊孩子的。
  龚小亮小声地呼吸着。
  “人都会死。”戴明月抬起眼睛看他,说道。
  龚小亮捏紧了拳头:“可是也不是你来决定的啊!”
  戴明月扬起嘴角,眼角弯弯翘翘的:“奇怪,你杀过人,你反倒来和我说人的生死不是别人来决定的?”
  电视剧里的女人尖叫了出来,龚小亮的耳朵一痛,膝盖一软,坐在了沙发上。他弯着腰,把手压在腿上,慢慢捂住了肚子。
  “不是我。“戴明月说。
  龚小亮问他:“你说你拔掉了你爸的呼吸机插头,是真的吗?”
  戴明月说:“我骗你干什么?”
  龚小亮看他,他和戴明月离得很近。戴明月在吃一包芒果干,他扶了扶眼镜,盘起腿,两只不一样的袜子碰到了一起,又分开,他的衣领上有一点红色的痕迹,像番茄酱,他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块巧克力。电视的荧光在他脸上闪烁,他的眼镜镜片忽而蓝,忽而白,一下子又很透明。
  龚小亮说:“是啊,你骗我干什么。”
  他的胸口一轻,手上也握不住什么力道了,身体随之放松,向后倒去,他斜靠在了沙发上,肩膀倚着戴明月的肩。他侧过脸看电视。
  满头珠翠的女人在雨里狂奔,整张脸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戴明月任他靠着。他吃那块巧克力。
  隔了一周,龚小亮才又去了养老院,老吴死了,养老院里再没难缠的老人了,他早早地结束了那每周的例行洗护工作,去了菜园帮朴智勇收白菜。
  朴智勇搞了辆手推车,还找来不少蛇皮袋,他把手推车推到田地边上,和龚小亮分头收菜,收下来的大白菜就放进手推车里,车里堆满了就运到空地上。菜收完,两人一人一张板凳,一人一口蛇皮袋,一人抱起一颗白菜,拍拍菜叶上的土,扯下些烂了的叶片,把菜装进袋里。
  龚小亮本穿着厚衣服厚裤子,忙了阵出了点汗就把棉大衣脱了,可坐下了又开始有点发寒,他吸了吸鼻子,把大衣披在了肩上。
  朴智勇穿棉袄棉裤,脖子上还缠了条围巾,手上戴着毛线手套,这身装扮就没动过,他头顶往外冒热气,瞅着龚小亮说:“还是穿上吧,别冻着了。”
  龚小亮拉紧了棉衣的两襟,点了点头。朴智勇脱下一只手套递给了龚小亮,龚小亮忙道:“您用着,您用,我不要紧。”
  朴智勇硬是抢过他手里的一颗白菜,把手套塞给了他。龚小亮没法儿拒绝了,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手,默默戴上了,和朴智勇道:“我手上脏,回头洗干净了还你。”
  “咳!你还和我计较这些!没事儿!”朴智勇呵呵笑着,一瞥养老院大楼,他的神色顿时凝重了。他发出了一声轻而哀的叹息,低着头收紧了一只装满了白菜的蛇皮袋,说:“冬天不好过,很多人熬不过去。”
  龚小亮抱起一颗白菜,放在膝盖上,没接茬。
  朴智勇接着道:“别说老吴了,他那是一心寻死,换成我是他,这日子我也不想过了,老吴以前是战争英雄你知道吧?拿过军功章的!后来一颗炮弹过来,弹片扎进了膝盖里,没办法退了役,这人吧,当兵当久了就太有板有眼了,他儿子嫌他啰嗦就把他扔来了养老院,人死了,隔了三天才来,还在院长办公室发了通脾气,说什么是养老院害死了他爸,要索赔,一开口就要十万!还是五楼那个言先生,家里到底都是知识分子,人死了,家人当天就赶到了,听说女儿儿子哭起来都没声音,讲话也是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给大家添麻烦了’,‘多谢各位了’,你说人和人之间差距咋这么大?”
  龚小亮扯下两片菜叶,抬头看朴智勇:“你说言老先生怎么了?”
  “死了啊。”朴智勇又拖过了一只蛇皮袋,撑开个口子,放进一颗白菜。
  龚小亮的牙齿上下打起了战,他穿上了棉衣,又问:“怎么死的?”
  朴智勇一看他,瞪着眼睛比了个直挺挺躺着的动作:“他都那样儿了,还能怎么死的啊?老死的啊。”
  “什么时候的事?”
  “和老吴一天里走的。”朴智勇唉声叹气,还是那句话:“冬天就是难熬。”
  龚小亮愣住了,手里还抓着那两片发软发蔫的菜叶,他迟疑着,犹豫着,一个问题在他脑袋里盘旋了好久,最后他还是问了出来:“仪器……都好吧?”
  朴智勇皱起了眉头:“不是,你啥意思啊?”
  龚小亮摇摇头,没话了。直到回到百花花园,他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戴明月在家,正在阳台收衣服。太阳落山了,霞光泼洒在对面楼的墙面上,红墙被刷成了俏皮的粉色,玻璃窗反射出叫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
  龚小亮走到了阳台门边,问戴明月:“是你吗?”
  戴明月抱着堆衣服,进了客厅,坐在了沙发上叠衣服,不明所以:“什么是不是我?”
  龚小亮转了个身,看着他,说:“你大学老师,之前你在养老院看到的那个过世了你知道吗?”
  戴明月耸了耸肩:“他都那样了,早晚的事。”
  龚小亮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戴明月面前了,补充道:“和老吴一天走的,就是你去养老院找我那次。”
  他问戴明月:“你之前知道他在那里吗?”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他的声音低下去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事。”
  戴明月一笑,在叠好的衬衣上重重拍了下,仰起头看龚小亮:“你扮警察?档案不清白的人不能当警察的吧?”
  龚小亮抽了口气,他后悔,自责,他打自己耳光,闷着声音说话:“我不该找你过去,你不看到他你就……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戴明月拉了下他的手,似是烦了,念叨着:“行了行了。”
  龚小亮挣开了,他不说话了,咬着嘴唇,两手轮流抽自己嘴巴。戴明月看着他,又抓住了他的手,这一下他抓得重,龚小亮挣了挣,没能挣开,他又使劲挣了下,戴明月还是抓着他不放。龚小亮一恨,握住了戴明月的手腕去掰他的手指,他握得很用力,显然把戴明月弄疼了,他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嘴唇打起了哆嗦,脸也白了,鼻尖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而沉重起来,但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正用一种“不出所料”的目光注视着龚小亮。
  龚小亮浑身战栗,慌忙松开了手,他浑身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被抽空了。他跪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凶残的本性在不经意间又占了上风。这就是他,他的本来面目,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暴力的基因控制的人。
  “是我的错,我的错……”
  龚小亮靠着戴明月的腿,戴明月不说话,龚小亮把头垂得更低,他哭了出来。忽然,他感觉脖子上一凉,好像是戴明月在轻轻拂拭着他的脖颈,而他的左手垂在了龚小亮脸旁。龚小亮看到了他那红了一圈的手腕,那是刚才被他扼住而留下的痕迹。它像一条绳索,紧紧捆住了他的视线。他满眼都只有这条红色的印痕了。它变成了一条河。龚小亮的脸贴近了它。它又像一个魔咒。
  他是灾星,他会给认识的人带去厄运,他会害死人,他会害到人。
  龚小亮看了眼戴明月,戴明月对他笑了笑,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怨恨,也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他好像能坦然地面对一切灾祸,一切变故,一切的恶与坏。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他的存在仿佛一个警钟,他随时都能被做成木头雕塑吊在教堂的穹顶之下,他的肋骨将在象征圣明的烛光下映出刀锋般的倒影。
  龚小亮摸出了手机,他给朴智勇打了个电话。
  他不去养老院了,也不去教堂了,再也不去了。他哪里都不去了。


第七章
  戴明月的表妹慧心从沈阳来牡丹探亲访友,说好了周六过来戴明月家吃晚饭,电话里点明了要吃火锅。补习班下课,戴明月去了趟超市,五点半时,眼看天黑了,他和龚小亮着手洗菜,煮汤底,布置餐桌。
  汤底煮开,门铃声响了。慧心到了。
  戴明月去给她开门,慧心一进来就抱怨个没完:“哥!这都圣诞了,你还贴着去年过年的窗花呢?哎哟,这假金桔还摆着呢!是长出新叶子了还是结出新果子了?成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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