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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莓 (Ashitaka)


  李鸢没什么不自然的,笑了笑,在彭小满书桌前的小方凳上坐下,“你上次那个小药箱还在么?”
  “在啊。”彭小满一屁股坐床上,向下松软地陷了陷,歪头:“怎么?”
  李鸢指指他手指头:“血直冒。”
  “你给我贴?”彭小满打趣,调侃他而已。
  李鸢倒真的点头,朝他伸手:“我给你贴。”
  俩人的手都算的上好看,拍下来添张滤镜挂网上,妥能激起一票高`潮的那种。李鸢低头拆了张3M得封口,仔细一想,彭小满的手他有意无意,捉过碰过不止一次。不仅是手,额头,脸颊,后脑勺,乃至胸口那样偏私密的地方,都有过似有若无的接触。那些动作已经想不起来了,当下有了那样的决定就去做了。
  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微异了呢?觉得不能再大剌剌似的肆无忌惮了,又比原先更想要变本加厉了。
  他觉得那血珠碍眼,抹去又凝起,留着一道淡褐色的迹子。他都已经觉得慌和疑惑了,以为那是凝血功能差的表现,擅自以为彭小满这个人身上还有什么其他他不知道的不健康隐患,休戚相关,于是忍不住地皱眉、焦郁,把创可贴缠的过紧,像企图捆住他似的,让他没法儿弯下手指。
  “你想让我坏死直说成么?”彭小满笑:“我只是被螃蟹夹了一下我不是断指,用不着这么紧。”
  “对不起。”李鸢撕开创可贴用力在掌心揉搓成一团儿,低头说:“我重贴。”
  “你慢慢来。”
  李鸢手下动作顿了顿。
  彭小满轻声细语,很温和口吻:“我一点儿也不着急,你可以先拿自己手练习几遍打个样儿,我们家创可贴医保刷的不要钱。”
  李鸢又被他逗笑。夏天去开窗,乌南江的水汽揉着城市的气味,清鲜微凉,涌进发里,让思绪在里面静静飘扬,他突然就是这种感觉。李鸢重撕了一个,揭开,使他白的略惨的掌心朝上,勾他被夹的细长食指,浸着碘伏的药布对准破损处贴紧,两侧裹上,轻轻一捋。不松不紧没留褶皱,就好比完成了一幅山水或写成了一幅好字。都没说话,李鸢看着那手,像什么破损的事物一起被修补了似的,乍然舒畅了一半。
  葛秀银端着杯茶水进屋,李鸢松开他手,彭小满便收回搭上脖子。那触感都在,再两人心上同时掠过。
  葛秀银挺客气地点个头,伸手按按彭小满左肩,亲昵地贴近一揉:“厨房空的啥也没有,没的招待,穿鞋领我去趟菜场。”
  李鸢觉得太客气,便开口拦:“阿姨不用麻烦,我等等就回家。”
  “回什么家。”葛秀银皱眉又松开,抿嘴一笑:“说了留你留你,哪还能叫你回家?小鸢别客气真的,你不吃我们也得吃呢,菜总归是要买,饭总归是要吃的。”
  彭小满深感他妈随嘴顺出个归真返璞的道理,便重复给李鸢听:“听见没少侠?菜总归是要买的,饭总归是要吃的。”蹦下床,拍他胳膊:“走,一起,菜市场你绝逼比我熟。”
  筑家塘的小菜场不赢横向面积,单赢纵向深度,正经摊位编了号码依次列开在室内两旁,干净整饬。从正门一路直达后门,才算是深入了他方“腹地”,没编号儿的小菜贩子在后门的小空地上见缝插针地铺开花花绿绿的摊子,乱哄哄,吵嚷嚷。李鸢这票熟到烂,个个儿贩子都能跟他笑着寒暄上两句,但他很少去买,因为没必要。
  彭小满转来鹭高这小半年,才算在他奶这儿当了回大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大事儿小事儿全由老太太一人包揽。搁云古一高住校那两年,洗衣拖地打扫宿舍卫生样样都得来,不勤快不行,更招人恨,被举报了得扣德行分。唯独做饭,技能没点亮,他勉强算是到了不会把田里水稻当漫野韭菜的水平。
  彭小满自顾自打头开路,左右瞻观各色鲜蔬,李鸢莫名其妙地就和葛秀银并了行。他揣兜低头盯着脚尖,她则转过头来温柔地问他;“小鸢喜欢吃什么?平常爱吃素还是爱吃肉?我们家小满,那就纯属是无肉不欢那种。”
  “我听见了,能不三句话里俩带上我么?爱吃肉的人消化道短,都腰短腿长知道吧。”彭小满拿起手边番茄堆里的一颗,搁鼻子底下嗅了一口清鲜的酸甜,抬下巴比李鸢:“他爱吃铺满了香菜的冰糖肘子!”
  “肘子啊?”葛秀银不疑有他的信了,心说这孩子居然爱吃这等浓油赤酱的硬菜,怨不得能张这么高个儿:“肘子是在生鲜区吧?那等等去超市冷柜那儿称点吧要不?哎小满,家里有高压锅的吧,回去再煨上来不来得及啊?”
  李鸢被整的啼笑皆非,瞥了眼彭小满,忙说:“阿姨我不爱吃肘子,小满他瞎说的,您别买。”
  葛秀银哧声笑,弯着和善的眼睛瞅着李鸢:“行!那你自己说,爱吃什么,你要不说我可就叫小满去买肘子啦。”
  彭小满眼里亮晶晶的,跟着葛秀银一起等他答话。
  “就……”李鸢没辙:“鱼吧。”
  彭小满追问:“敢问少侠是海鱼还是河鱼?”
  再刨根问底儿下去八成要问他是喜欢清蒸还是红烧,“河鱼,什么都行。”
  葛秀银身边的彭小满,和李鸢以往看到的又有不同。他以前上网,听什么国外的专家说,想要安抚哭闹的新生婴儿,可以在嘴里含一口水,凑在婴儿嘴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动响,模拟胎儿尚在子宫里,羊水涌动的声音。一种安然地感觉,一种倦鸟归林的感觉,彭小满卸下所有的消极与不确信,快步回到她一臂擎起的檐下。就跟网上那个挺火的签名档似的——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躲在妈妈怀里偷懒睡觉。
  真是他妈没出息又叫人抗拒不了的“理想”。李鸢原来也想,后来觉得这怎么可能,再后来就不再有这样的奢望了。
  日将西暮,三人买回来一条鲈鱼预备着清蒸,四五条小汪丫预备着炖豆腐,黄瓜豇豆空心菜,时令绿蔬也大袋小袋买回来不少。活鱼活蟹,得和它斡旋着大战三百回合才能收拾干净的生鲜食材,指指厨房水槽,打包分配给十项全能居家必备的彭俊松处理;择菜这等小活儿,身娇体弱如葛秀银也能包揽。她叫彭小满过来坐下帮忙,被对方以“手被螃蟹夹了很疼”这等狗屁理由拒绝。李鸢五美四德,则搬个马扎坐过去,头顶着天井上一幕红蓝渐变的天色:“我帮您。”
  豇豆嫩绿且脆,去掉蒂头,掐成两个指节长短的一段段,一折便“噼啪”一声叫人毛孔舒畅的细响。
  “小满是个不着调子的吧?有时候嘴还挺欠揍吧?”趁彭小满进屋,葛秀银张嘴开损,她抢过李鸢手里的红椒,又抓了一小把豇豆给他:“辣椒你不动,沾到手上蜇得慌,放着回头我来弄。”
  “算是有点儿吧,有时候。”李鸢诚恳,边接过豇豆边承认。
  “那哪儿叫算是有点儿,我看你是给他面子了。”葛秀银弓着腰,瘦到背上的脊椎一线尤其明显,凸在衣料下,好像连绵的山脊。她动作温和,又或是因为体力不好,而做不很快:“泼皮猴子一个,古里古怪的性子,不像我也不像他爸的,都不知道随谁。”
  李鸢略略侧头,只看葛秀银提起彭小满时的神色,都觉得心上柔软,十足地被着紧关爱着,攥着不放着。
  葛秀银一声短短的喟叹,捋了把鬓边落下的碎头发:“他能在这边交到你这么个朋友,我欣慰,我宽心。”
  “好朋友么?”李鸢不小心就重复了这个词。
  葛秀银会错他意,一怔,又笑:“不是么?你、你跟小满不是好朋友么?”
  我觉得,可能不像,我俩不是。
  好朋友,得是我跟游凯风那样儿的,我烦他损她讽他逗他,但我也记着他,注目他,他有什么难处我都会二话不说的上去帮他,没有三观,不分对错。可彭小满根本就在这个区间以外。我损他我可能会犹豫,我讽他多半是我在口是心非,我逗他,也是因为我想看他做出的细微反应。
  我和他互通有无,对很多事情上有似有若无的共通性,我当然也可以记着他注目他,但让我毫不顾忌后果的去对他做些什么,做不到,我可能会层层叠叠地去考虑这个行为会否越界,界却又搞不清楚是界了哪头和哪头。
  乱七八糟不清不楚,“好朋友”可能真的概括不了。
  “是,是好朋友,我刚才不是否认的意思。”李鸢想的那些不能明讲,只能顺着话说。
  “我就说嘛。”葛秀银竟像松了口气儿,继续掐着豇豆;“这孩子以前可是从来不跟我提他的同学的,更不要讲领人到家里来了。”
  李鸢抬了下眉毛,意思在问为什么、怎么说。
  “他怕吧。”
  “怕?”
  “他跟你说过他身体不好吧?”
  “恩,遗传的……肥厚性心肌病。”李鸢回想起他胸口的那个疤痕,摸上去的那个温度。
  葛秀银乐了:“你记这么熟呢?”
  李鸢觉得这话没法儿接。
  “你看他悠哉悠哉的,他不是不想,他八成是怕。”葛秀银择净了豇豆,换上了油绿的空心菜,“他怕他竭尽全力了,病一犯上,什么都没了。与其那时候觉得什么都成了一场空欢喜,不如让自己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爬的高摔得狠,那倒不如就在底下待着算了,这孩子十有八九是这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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