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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莓 (Ashitaka)


  “哎没真让你撬锁,我们家窗台上有个吊兰,快死了那个,大盆里面还套个小盆,拔出来,夹层里放了个备用钥匙,我奶今天才告诉我的,厉害坏了,说是她留给我救命用的。”
  李鸢觉得自己就是个贼,虽然他有钥匙。
  门口搁下书包,按开灯,气味具象地袭来,彭小满的房间的物件依旧凌乱没规矩,全是新鲜的生活过的痕迹。李鸢从没在这样不被拘束的情况下进过彭小满的房间,这几乎是一种“任你去留”的绝对自由,李鸢不免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沾沾自喜,自喜他对自己可以有这样的坦诚与信任。
  书桌最下层抽屉的文件袋里,彭小满给的位置明确,不急着漫无目的地寻找,李鸢在床沿边坐下,手肘搭着膝盖,弓腰撑住下巴,盯着房间一处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又起身,在不被要求且允许的状况下,打理起了彭小满留下的凌乱边角。
  书桌上,英语完形填空专项的《巅峰训练》还铺开着,没套笔帽的水笔搁在装订缝中,边上是早凉透的半杯雀巢速溶,两只碳酸饮料空罐,一堆朱红的橘皮和籽儿。李鸢走过去折上,套好,捋作一团丢进纸篓。
  地板上,各色卡通拖鞋横飞,明明就是一左一右,却咫尺天涯隔着片太平洋海域。李鸢猫腰,给一双双码顺贴着墙根排排坐,发现彭小满不单是夏季凉拖幼稚爆表,连秋冬的居家棉拖也是,多且萌且卡通,简直迪士尼开年会。
  半边床上,衣服季节错乱,更分不清穿过还是没穿过,单只的袜子神出鬼没,掀起散着没叠的薄被褥,床单堪比人百岁老太太的脸,一水儿褶。李鸢颇有耐心地一一叠起,垒齐,抻开,捋的平平整整。
  最后拉上纱窗外层的玻璃窗,隔绝室外到访的寒流和雨水。拿上病历本,李鸢还有点儿不愿走的意思。
  要他说句心里话,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变故,他和彭小满互相远离的角度只可能越来越大,他不可能不心虚。
  至亲的生离死别这事儿再往后放二十年,放到各自人近不惑,经历了更多的命运起伏,也不敢说这是个咬咬牙就能挺过去,不会把人带到谷底的挫。这死别不常规,它毫无征兆地突然而至,包含了复杂不可逆的因果,能叫彭小满不得不在其中映照到自己,做出无数不好的预测。
  彭小满的各种怯懦和拒绝探讨,李鸢不是不知道。跳出这个关系,李鸢太可以冠冕堂皇了,有无数官腔可以打,能晃着他肩膀不满地指责说:烦请不要还没开始就想着结束,不尽力就没资格谈失败,不要永远只会抓着那戏剧化的百分之零点零一。
  但有足够勇气去参与他人的决断,甚至敢于干涉别人步调的人,要么有足够铜墙铁壁的信念,要么有负担起一切后果的能力与决心。李鸢很想说自己有,但事实摆眼前得承认啊,没有。
  没能力去影响彭小满关于以后的判断。
  没能力去催促他快快奔跑不掉队。
  没能力扭转种种的事不可为。
  都不是什么叫人绝望透顶的东西,但糟心的桩桩件件混在一块儿,就变得如鲠在喉了。他发现自己投入进关系里,还是会避无可避成了言情小说里的俗流,戏精本精,花式加戏,被害妄想,好想急死你。曾经嫌恶的一样样,全噼里啪啦打脸上了。
  李鸢仰倒进彭小满的床上打开他病历翻开,果真是医学专属字体,龙疯飞凤疯舞,一句诊断也看不懂。
  眯着眼睛辨别出几个专业词汇,比文言文还催人睡意,没一会儿就合上了眼皮儿。


第43章
  努努怀崽儿了,好险给李鸢下巴惊掉。
  本来纯粹当它是胖了,没成想这几天发现她还变得懒且嗜睡了,林以雄白天给它铺个整整齐齐的猫窝,李鸢下了晚自习回来看,挪也不带挪,饭盆水盆倒舔个精光。
  李鸢把努努装进猫箱,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带进学校里,塞缑钟齐座位底下藏了一上午,趁午休,抱去明溪路那家小宠物医院一检查——完了,喜当妈,还不知道爹是谁。
  李鸢不爽得要死,颇有点儿自己闺女被外面不知道哪头杀千刀的野男人搞大了肚子的愤怒。
  据医生讲,努努妊娠期已超过了二十天,翻开它圆滚滚的肚皮偷看它咪咪头,发现颜色已略略变深且微微凸起了。李鸢咔嚓了张挺猥琐的照片,微信上发给彭小满,不一会儿,收到他一句回复的消息:“少侠你这么流氓的吗?我原来以为你是杨过,结果你是尹志平。”
  兽医看李鸢刚还挺严肃地皱着眉呢,怎么看了眼手机就突然笑开了。
  李鸢:怀孕了,我还不知道孩儿他爸是谁。
  彭小满:靠,失足少女怀个黑户。
  李鸢:是,黑的不能再黑,以后没法儿上公办幼儿园了,我现在很愤怒,很想手刃了筑家塘所有的雄性野猫子。
  彭小满:别,你也看开点儿,都是要当姥爷的人了。
  李鸢又是一个忍,才没笑出声儿。
  傍晚晚自习前,林以雄给正打算去食堂的李鸢来了个电话,问他这会儿时间充不充裕,方不方便,能不能来鹭高边上的小餐厅里吃个晚饭,见个人,商量个事儿,地方很近。他很分明地听得到林以雄这个邀请里的讨好迁就,甚至低三下四,就没有理由地一阵抗拒,当即就想直说没空,我不去。
  想想还是答应了,心里隐隐觉得这人,他迟早得见。
  “老缑。”挂了电话,拎上猫箱,李鸢嘱咐缑钟齐:“我出去一趟,晚自习开始之前要赶不回来,就跟周玉梅说我一会儿就回,拜托了。”
  “猫你还带着啊?”周以庆指指他手里的猫箱,“还搁我俩这儿藏着呗。”
  “不用。”李鸢摇摇头,“我直接让我爸就拎回去了。”
  林以雄嘴里叼个烟,等在了餐厅门口,看李鸢的身影在四岔路口那儿隐现,就迎风挥了挥手:“哎,这儿呢。”
  林以雄理了冒出一下巴的胡茬儿,推了头发,换的是双簇新的黑皮鞋。五官就不差,随便一捯饬,就相当仪表堂堂。
  “带它查出什么毛病了?”林以雄指指猫箱,“不耽误你晚自习吧?”
  “怀孕了,一个多月了,吃完饭你帮我拎回家。”李鸢拉高校服拉链,猫箱从左手换到右手,“你今天怎么就没加班?还打扮的这么,老来俏。”
  “嘿。”林以雄一乐,照他背上就是一巴掌。
  都不想上来就把气氛搞僵。
  是个挺雅的私房餐厅,大堂卡座,是李鸢印象里,自己和林以雄从来不会往这来的地儿。李鸢跟着林以雄进门左拐,没等走到位上就从前面冒出个他腰高的小姑娘,两只俏皮的羊角辫,手上抓着个半根糖葫芦迎面撞在了李鸢的肚子上。小姑娘下意识就把李鸢的腰紧紧一圈。
  李鸢吓了一跳,刚想弓下腰扶正她开口说没事吧,就看林以雄转过身,伸手将她手温柔一牵:“蓉蓉不乱跑。”
  小姑娘站稳回头,牵上林以雄:“林爸爸!”
  李鸢被餐厅顶灯的白光晃了下眼,没有预兆地哆嗦了一下,心里也倏然塌陷下一块。
  李鸢事后想,管今晚这顿饭叫鸿门宴大概有点儿过分,但至少是瞻前顾后,饶有目的,超出了字面的意思。仇静这人,好像真的挺喜欢粉色的,李鸢春夏见她,她穿粉系的衬衣;李鸢今晚见她,她穿藕粉色短呢子褂。温和的颜色把本人也衬的白`皙有气色,脸庞到两肩,线条柔和腴润,毫无冷硬之处。
  温良贤淑,善解人意,不是来自男性本尊的蔑视和嘲讽,而是李鸢真的一见这个阿姨,就能想起这些个词儿。她和李小杏的热烈与骨子里的争强好胜,实在有太明显的差别。
  服务生给落座的李鸢倒上杯白开水,仇静朝坐在身边扭动不休的女儿比了个禁声,把展开的菜谱轻轻推给李鸢,眼角笑出一把看着就慈睦的鱼尾:“来,小鸢先点吧,我叫你小鸢……可以吗?”
  林以雄坐李鸢身边,烟含在嘴里干叼不点。他搓着下巴,神容略略局促地侧头望着李鸢,盯他的反应。
  李鸢看了眼桌面,接了菜单,点点头:“可以,仇阿姨。”
  仇静突然笑开,笑得眼睛勾成了两弯月牙,接着和林以雄一个飞快地对视,如释负重似的鼓了下胸膛。
  菜名都挺洋气拗口,价格也甚是可观,李鸢掸眼点了两份素的,就把菜单递给了林以雄。也不知道是在谁面前要强撑头脸,林以雄张嘴要的四五道,都是价格上了三位数的。李鸢在旁边听着不做声,反倒是对面的仇静,低之又低地啧了一声,屈起雪白的食指叩叩林以雄面前的位置,阻挠似的道:“可以了,老林,多了不就浪费。”
  “哎。”林以雄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我有数。”
  到了这种亲昵程度的提醒,能让人把他们联想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排他的整体,叫李鸢觉得无比不舒服。
  “小鸢啊。”服务生收走了餐谱,等着起菜的间隙,仇静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言辞谨慎,口吻温厚,姿态低得近乎错了辈分:“你以前见过我两回,但也没怎么说上话,我叫仇静,跟老……你爸爸,是一个单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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