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他一条条推翻那些让我决心逃离的理由,说到最后,我自己声音都低下去。
邢云弼甚至不用反驳我,他只要带着笑看着我,我就已经一败涂地。
“是纪予舟这样告诉你的吗?”他问我。
真是一剑封喉。
“是我自己拼凑出来的。”
说出这句话,我已经不敢看他眼神。
好在沐蓁很快送茶上来,漂亮的粉彩小盅,绘的是一枝枝海棠花。
我的手指握在茶盅上,很烫,但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
“你不是产业都转移回美国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问他。
“科技公司就是这样,很灵活,现在是网络时代,换个皮就回来了。”他不以为然:“纪予舟还是做实业的思维,只知道用金融手段。”
“哦,那你以后还在国内市场吗?”
“留个分公司在这就行了。”
我低下头喝茶。
“跟我走吧,林湛。”他忽然说道。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劝你。”他认真看着我眼睛,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原来是这样子:“不要再陷在这泥沼里了,你值得更好的环境。你在这里永远无法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是无法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事实上,从十五岁到现在,被改变的只有你自己。”
我知道他的意思。
在我的视角看来,自然是有无数的“隐情”,无数的“真相”,但是在他看来,其实整件事,就像我们刚才的对话一样简单。
纪予舟一直在隐瞒我,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解释一句,连所谓的真相,都是我自己拼凑出来的。
十一年来,我为此压抑自己的人生,改变自己的职业,甚至逃离这座从小就生活的城市,到最后,连解释都是我自己对着自己解释。
我当然可以自我安慰说,邢云弼什么都不知道,个中曲折我自己清楚。
但至少邢云弼见过十五岁的我,这是真的,他见到了现在的我,这也是真的。
也许他眼里看到的改变,才是真正的事实。
“我刚回国的时候,感觉这城市就像一片茂密的森林,欣欣向荣,森林下阴暗的光线里,生活着许多动物,各有各的生存法则。”他说:“你想知道我离开的理由吗?林湛。”
“你说。”
“我在这里生活得越久,就被同化得越严重。”邢云弼平静告诉我:“我意识到,我无法改变这森林,要想获得成功,只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纪予舟所在的世界,何尝不是这样的一片森林,纪老爷子,叶老太太,叶云薇,卫平,颜仲,他们各有各的生存规则,逻辑自洽,无可动摇。纪予舟说我是云中的鹤,然而云中的鹤到了这森林里,也只能住进一个笼子。
“如果这森林如此恐怖。”我今天第一次看着他眼睛:“邢云弼,那你为什么一次次回来这里?”
邢云弼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总是有点悲伤,又有点像在自嘲。
“因为我爱的人在这里。”他说:“我想要带他离开,看看外面的样子。”
“抱歉。”我轻声告诉他:“但是我也一样。”
我的纪予舟,他生于这片森林,长于这片森林,他是茂盛而野蛮的树木,是危险而漂亮的猎食者,他的光芒来自于这片森林,他的阴暗也来自于这片森林。
邢云弼一次次回来,是因为他无法带走自己爱的人。
我也一样。
-
我知道邢云弼不会在这座城市停留太久。
他是很聪明的人,聪明而强大。到了他们这地位,感情只占生活很小的一部分,这世上还有无数的漂亮皮囊和有趣灵魂等着他去征伐,而我不过是他年少时的执念罢了。
如果有危险,他会自己离开的,我不用担心。
而我不同。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
第四十九章 画画
邢云弼说我不动,退而求其次,给我两张邀请卡:“这是我们这周要办的一个酒会,也可以说是画展,从国际上请了不少出名的画家过来,你要不要来看看?”
我看了一下邀请卡:“两张?”
邢云弼笑起来。
“你可以携伴参加。”
我看了一下邀请卡上那些画家的名字。
“再给我两张。”我告诉他:“我给我师父。”
-
我把邀请卡直接放在餐桌上,晚餐时纪予舟回家,我装作专心教瑞瑞用筷子,他拿起邀请卡看了一下,又放了下来。
“邢云弼还不死心。”他一边解领带一边坐下来:“AR在国内市场没有VR大,他就是接受不了这现实。”
瑞瑞听到邢云弼名字,警觉地抬起眼睛。
“为什么这么说?”
“VR是虚拟现实,设备在哪,你就在哪玩。AR是增强现实,你走到哪,就玩到哪。国内和国外不同,公共空间有限,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亚洲国家的娱乐应该还是在室内的。想要把这些人赶出门去,不是一两个优秀的AR游戏就可以做到的。”予舟坐下来,整理了一下袖扣,开始自己盛汤:“而且目前AR技术还不成熟,同等价位,效果远远比不上VR。”
从回国到现在,邢云弼的意图没有变过,一直是吸纳资金,一起开发AR技术。他当初跟我聊天时就说过,AR的前景远比VR广阔,那才是人类的未来。
但是资本市场太过残酷,VR现在已经可以变现,所以全世界的资金全在往VR倾斜,充足的资金又会催生新的VR技术,形成稳定的循环之后,AR只有等到VR技术遇到瓶颈时才能出头。
“予舟,如果不考虑商业前景,单论个人看法,你会选哪个?”
予舟笑了起来。
“如果是对邢云弼的话,我选VR。”
“为什么?”
我还记得他跟家里的智能管家聊哲学问题时的恐怖场面,我每次听那管家说话都感觉人工智能要统治人类了。予舟对科技产品的态度就好像颜仲他们对跑车一样,有种男孩子收集玩具的感觉。
所以这回答才让我意外。
但是予舟笑了起来。
“因为我和邢云弼有私怨。”
“什么私怨?”
他墨黑眼睛看着我:
“你。”
-
邢云弼的社交手段完全是美式的,技术发布会是酒会形式,在一个大会展厅里,灯光明亮,环境一片白,四周挂满名画,厅里许多酒台,侍者端着托盘穿梭着送酒,被邀请来的人三五成群聊着天。
予舟在S城知名度比邢云弼高太多,进门时几乎有点反客为主的架势,来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他在外面向来神色冷漠,也习惯早习惯这场面,但是今天卫平不在,没人帮他挡人,他听得不耐烦,就直接走开。
我看到了沐老头和沐蓁。
沐老头正和一个法国画家聊天,沐蓁充当翻译,很多人以为国画和西方绘画是两个世界,其实我们当年在学校就学了整个西方艺术史,沐老头还出国办过展览。
邢云弼也是厉害,请了许多画派的来,波普,抽象,后现代,我还没明白他要干什么,侍者忽然走到面前来,递给我一副眼镜。
灯光暗下来,音乐也变得很迷幻,几个穿着一样衣服的人走到展厅中间,我还以为他们是表演者,但是一个个都拿着画笔。
我戴上眼镜,看到了那几个人手边的调色盘。
所有东西都是凭空出现的,包括他们画出的第一笔。色彩就这样凭空出现在空中,空气变成了画布,而且并非平面,色彩可以呈现立体的螺旋状,甚至可以画出立方体,又可以把画出的东西剖开,拉伸,扭曲,压缩成平面。
展厅里响起赞叹声,围观者十分激动,那几个现代艺术家却只是死死盯住空中那些渐渐成型的“画”。
外行和内行的视角,绝对是不一样的。
也许邢云弼说的是对的,这项技术如果真的普及开来,人类的未来会比科幻片还要精彩。也许以后再开画展,画不是挂在墙上,而是一张芯片,放出全息的立体图像,观众可以从任何角度去观赏。
法国那个画家不知道跟邢云弼说了什么,邢云弼笑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那画家直接往前走了几步,走进了“画”中间。
那些颜色和图像包围着他,他在画中间转着身,从各个角度观察这幅画的内部。
还是内行会玩。
我想象力太贫乏,未来画展说不定是一张芯片往设备里一插,整个画展厅全部变成一片森林,观众可以在画中间走来走去,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过以现在西方艺术的发展趋势,森林不太可能出现,支离破碎的人体倒有可能。
我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打了个寒噤,看见沐蓁朝自己走过来。
“师兄,”她一脸跃跃欲试:“你去问问你朋友这些设备多少钱,我们也买一套呗。”
“你买这个干嘛,嫌一个月画五张太少?”
“不是,你买了来,我画个鸟玩。”
那些画家有些已经开始上去自己画了起来,沐老头背着手在旁边看,像看别人家的热闹。有人认出他,让他也上去画,他连连摆手。他这两年也渐渐老了,我想起上次逃跑前他跟我喝酒,喝醉了,还跟我聊国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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