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醒来的时候,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除了想想这些来转移注意力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被扔在冰冷的地面上,能清晰地感觉到手铐脚镣的坚硬触感,待遇大约只好过一堆废弃品;这地方黑灯瞎火,唯一的光亮就是铁门边燃烧着的一个火炉。
不过这里的空间还是真是大。杨戬身体半点不能移动,最起码他视线所及,到他能看得见的那扇铁门为止,长宽就有五六丈之多。大约是为了防止杨戬被火炉烧出来的浓烟呛死,房间里开了一扇小窗,杨戬躺在地上,可以看见小金乌透过窗洞投射进来的光线。地上铺的是黑色的大理石砖,透出来的凉气仿佛能钻进人的骨髓里去;墙上挂满了各色刑具,而事实上……那个火炉里面,燃烧着是煤炭,还有一根烙铁。
这倒的确是一个刑拘凡人的好地方。杨戬大约可以猜到,这里是玉帝秘密养的几名狱卒所管理的地方——偌大的三界偌大的天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玉帝没办法公开处刑的,杨戬就算一个。所以玉帝就把他丢到了这里,或许是想让那些狱卒好好折磨他一番,以示警戒。
难道真是以前玩得过火了?可惜杨戬是永远不会抱有这种懦弱的想法的。既然现在法力全失,什么都做不了,便是既来之则安之。他合上眼又睡了一阵子,隐约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才慢慢清醒过来。
走进来的人数超过十个。但玉帝是不会亲自来的,这样他以后才方便推卸责任。杨戬这般在心里嘲笑着他,耳边响起一声拉扯皮鞭的沉闷动静,紧接着就是一个平板僵硬的男声:“对不住了,真君。按照规矩,先是鞭刑。”
杨戬并不搭理他,只是看着他解开了自己的手铐,任由他派人将自己这副动弹不得的躯体绑上了刑架。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绑在身上的绳索,他便忍不住想笑出来——用的居然是缚妖索。他都已经被下了离魂香了,张百忍到底还在怕什么?
那狱卒头子一身制服穿得笔挺,五官也十分端正,正如他的性格一样一板一眼,一点不张扬,一眼看去却很是清俊。看见杨戬唇边一掠而过的笑意,他那不起波澜的眼底微微动容:“真君觉得很可笑?”
杨戬的嗓子完全是嘶哑的,大约也是离魂香的效用罢。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张百忍加以讽刺,更不会打压他恶劣的趣味:“鞭刑之后……是什么?”
狱卒头子道:“烙铁。”
“再往后呢?”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他回答得很是认真,“应当是针刑。”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杨戬笑意更深,却禁不住地咳嗽起来,断续说道:“你最好别让我活着出去。”
“我就算是自己死,也必须让您活着出去,”狱卒头子道,“这是陛下的命令。”
没想到张百忍手下居然还有这般忠心护主的人。杨戬闭上眼睛,方才那几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可以开始了,”狱卒头子将鞭子递给手下,“五十鞭,不能多不能少。”
……
杨戬去上朝之后,真君神殿里也都还算安定,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等着他回来。瑶姬本已经尽量避免见到李泽源,但两人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终于还是在杨戬书房里碰上了面。
李泽源对瑶姬其实倒是没有多大的芥蒂,故而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看他的书了。瑶姬带着琰华到书房里是来找些启蒙读物的,哪知道翻了半天,杨戬的书虽然包罗万象,却几乎没有适合给小孩子读的,有时候甚至手一抖,连金丿瓶丿梅都能翻出来。瑶姬刚刚拿到那本书时,手不断发颤;后来出于好奇,又拿起来翻了翻,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空空如也,一点批注都没有,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猛然间又好像看到了什么,再翻一遍,才看到扉页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有待推敲。
啪一声,金丿瓶丿梅掉在了地上。李泽源再次抬起头来,看一眼地上的书,心知瑶姬作何想法,并不戳穿,只为杨戬解围道:“我听他提过这本书。他说没看懂,里面的东西……没人教过他。”
瑶姬这才松了一口气,猛然间又想起来,儿子都三千多岁了,这种书偶尔看一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心下不禁又对他生出了些愧疚之情,潜意识里她一直都把当成三千年前的孩子,认为他应该是单纯不解世事的;可是他分明早已经长大,早已经一肩担起了太多责任。
作为母亲,她是不合格的。她错过了太多,忽略了太多,甚至有很多事情,该由她来教的,她却没有履行作为母亲的责任。女孩子家在这些方面可能会比较懂事一些,能够无师自通;可是男孩子却不一样。何况杨戬从小到大,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脾气,对自己的事也不够在意,要让他懂得……情丿事,的确不容易。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瑶姬叹了口气,道,“你说你一直在昆仑隐居,除了二郎,也没有其他人能够证明。以前我确实怀疑过你,可是我知道你是真的关心二郎。你坐,”她请李泽源坐下,自己也抱着似懂非懂睁着大眼睛眨巴的琰华坐了下来,温声道,“起初陛下问我,如果二郎犯下了压妹杀甥的罪,我该怎么办。我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其实我心里却怕得不行。对二郎的做法,我这个做娘的,真的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好在后来真相大白,我也不必让我女儿太过为难,只需在女儿面前装出严母的样子,整日不给她好脸色看;在儿子面前,安慰照顾之余,也不得不委屈他一些,督促他多顾念兄妹之情,认回妹妹。二郎小时候脾气就不好,邻居玩伴不小心得罪他芝麻大点的小事,他也能生气上好几个月,天天想着要欺负回来。我那时只觉得这孩子生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杀气太重,仁善太少,故而对他……对他们兄妹三人,便有些厚此薄彼了。
“我是对不起二郎的……他妹妹也对不起他,外甥也是,梅山兄弟,还有琰华……也都一样,”瑶姬低头抚摸着琰华的头发,叹息一般,“对他问心无愧的,大约只有哮天犬和逆天鹰了。可是他们和你都不一样,你知道么?二郎对你是不一样的,他看你的眼神……”
简直就像是在看他自己,看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亲近的人。
李泽源点头道:“我知道了。”
两人一时沉默无言,连同琰华也懂事地不加打扰。半晌,瑶姬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泽源怔了怔,又翻了一页书,连视线都没从书页上移开:“李泽源。”
他仍不肯说真话。也罢,叫什么名字,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瑶姬拉起琰华的手,向他道了句谢,便出了门去。
到了中午,以前杨戬上朝,如今也应该回来了。众人只道他路上耽误了或是有了别的事情要忙,说不定一高兴就下凡去找人打架玩了——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过了正午时分,瑶姬正将饭菜端上桌来,梅山兄弟也都为杨戬留好了位子等他回来吃饭,却看见李泽源换了身黑衣,大步往外头走去。
“李爷?你这是要去哪啊?”梅山兄弟急忙叫住他,“二爷今天只是晚了些,再等半个时辰,他就会回来了。”
李泽源却是半刻都等不了。他不加理会,依然向外疾行而去,脚步却突然被一个人绊住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琰华。
“舅爷……”他抱着李泽源的腿,眼泪汪汪的,“舅爷,你要去哪里?”
“琰华!实在对不住,李先生,”瑶姬赶忙上前,将琰华拉回怀里,“你要做什么便去吧,孩子不懂事,不该过问的。”
李泽源皱了皱眉,却是一步也不再挪动,反而凝视着瑶姬问:“你和他比,法力如何?”
虽然不明所以,瑶姬却仍然实事求是答道:“怕是敌不过他一根手指。”
听完这话,李泽源想也没想便回到屋里,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双眉紧蹙,一动也不动,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叫他吃饭,他也不吃;给他倒茶,他也不喝;琰华在他身边哭闹,他连看一眼都吝啬。梅山兄弟和逆天鹰起初只道他反应过度,后来左等右等,当真等不到杨戬,才有些急了,当即要放哮天犬去找。李泽源却将哮天犬拦了下来——因为这时,罪魁祸首的看门狗已经找上门来了。
这个世界的李靖,为人倒还算正直,就算知道杨戬现在不在府上,也一样尊重他的家人食客,开门见山地传玉帝口谕说明了来意。倒是四大天王中的魔礼青,一直对杨戬心存不满,见堂上有一人始终一言不发冷眼旁观,那眼神只看得他寒毛直竖,只有复述玉帝的狠话来逼迫自己鼓起勇气来:“我等呈上奏折,乃是为三界安危着想;又为顾及二郎神的面子,今次只带来五十天兵,未曾惊动任何人。陛下说了,你我双方各取所需,都需以礼相待。早一步交出刘琰华,二郎神也就早一刻回来,你等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