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他的真君神殿,瑶姬不是他的母亲,哮天犬不是他的兄弟,杨莲不是他的妹妹,沉香不是他的外甥。这里的显圣二郎真君不是他,这里的二郎神不是他,这里的杨戬也不是他。在这里,他只能被冠以一个虚伪的名字,那个名字叫做李泽源,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有时候他会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默然凝视它们许久许久,却找不到它们与自己之间,一丁半点的联系。有多少次,别人叫“李爷”,他都要反应好久才明白他们叫的是他;又有多少次,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口中的“杨戬”“二郎”“真君”“二爷”和“主人”,都是他自己。
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叫他,在那个世界,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他。她们只会庆幸杨戬死了,死得好,不会再祸害三界,不会再成为她们的累赘,不会再给她们脸上抹黑。
这样不是很好么?他所犯下的错误,自然是要他自己来偿还。可是他现在在这里,又算什么呢?逃避么,自欺欺人么?
李泽源长出一口气,深深看一眼已经入睡的杨戬,独自离开了真君神殿。
作者有话要说: 半小时后还有一更!!!
37第二十九章·吵架的两只
离开神殿,李泽源第一个想到的去处就是灌江口。这里的杨戬和他一样,上天做了官也没放弃灌江口的这片封地,因此这一带的庙宇里还是供奉着二郎神。他走进一座庙里,那时天还黑着。他在神像旁站了一会儿,很快便有人陆陆续续来烧香祈福。李泽源听他们说着一个个微渺的愿望,虽然知道这对他们而言都是天大的事,却因为他管的是一方平安,和这些人的高中和姻缘并没有关系,而决定不加理会。
他在庙里住了几天,有天夜里实在无聊,便给那神像擦了一遍。不想,擦着擦着,竟发现那神像上面除了哮天犬,还有一只金翅的雄鹰。
原来这也不是他的地方。仿佛自欺欺人一般,李泽源离开庙宇,驾云离去,想要找个他能留下的地方。不知不觉就飞到了华山,可华山……他在云上呆了片刻,很快又回过神来——他是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灌江口不是他的辖地,华山……更重要的是,他不是杨戬。
他终于还是没能找到任何一个可供停留的去处。可没有地方可以住,又该怎么办呢?忽然想到以前杨戬硬塞给他,让他随身带着的一袋银子,确实,钱那东西,是可以应急的。
然而李泽源还是没有去住客栈。他又回到了灌江口,站在江边看潮起潮落,一看就是一个多月。一日,江边忽然来了一群凡人,个个对江朝拜,高呼求龙王降雨。现在原是春季,却足足十多天没有下过一场雨,这么下去,庄稼都快要枯死了,故而村民们才到江边来求雨。
他们在江边求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离去。李泽源看了看他们的背影,转身便跃入江中。
他若没有记错,掌管这里的龙王,该是东海的敖澜。而敖澜是敖锐的兄长,灌江口理应水美土肥,今年却莫名其妙闹起了春旱,必定是敖澜没法上天找杨戬的麻烦,才在灌江口封地作祟。
这一天,灌江口百姓远远地只看见江上波浪滔天,一人赤手空拳与龙缠斗,最终将那条龙打得伏地求饶。当晚灌江口便下起了大雨,将百年难遇的春旱冲刷而去。
……
杨戬并不知道李泽源已经走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句无心的气话,竟真的能将李泽源气走。醒来没看见李泽源,瑶姬也不在,房间里空荡荡的。醉酒使他头疼欲裂,重伤令神目抽痛不已,除了疼痛,他几乎已经没有其他的感觉了。
他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般迫不及待想看见李泽源。
眼前迷茫一片,他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跌跌撞撞打开了房门,却被迎面而来的阳光晃得一阵剧烈的晕眩。意识恢复的时候他依然站在房门口,只是身体发虚腿脚发软,整个人倚在门框上,凉透了的双手紧紧地扣着门框,作为最后一丝不让自己倒下的支撑力量。
稍稍歇了一阵,原本只是几步的距离,对现在的他而言却犹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视野里的地面和廊柱都是歪斜扭曲的,剧烈的日晒让他浑身发冷,几乎喘不过气来。
慢慢的,他又费尽全力往前迈了两步。很简单不是吗?他现在已经可以触摸到那扇房门了。用尽力气推了两下,却根本打不开。是……上了锁么?杨戬微微低头去看,却正是这样一个动作,让他眼前轰然全黑。
有人摔了,他想。眼前的黑色渐渐退去以后,又是困倦袭上心头。他勉力睁眼看了看周围,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倒在了地上,而门其实根本没有上锁,被他这么容易就摔开了。
他呢?他应该在房里,却为什么不来拉他一把?不过好在,身上早就冷得麻木,根本没有痛觉。
就这么倒在地上,杨戬又一次昏了过去。
……
时光如梭,李泽源离开真君神殿以来,已经快要过去半年了。他是神仙,只要他不愿意,就没有凡人能看得见他;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无处可去,每天就在江边徘徊,偶尔会到庙宇前面,听一听凡人们的祈求,如果有什么是他能伸出援手的,他也不会过于吝啬就是。至于其他的时间,他几乎都是看着江水东去、看着人来人往,脑海中却是一片可怖的空白。
他以为他会思考些什么,比如他的人生,比如身为杨戬的人生,比如现在天上那位伤势如何了。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都没法想。凡人们的话语传递不到他心里去,一句句都好像一道没有感情的符咒,驱使他去斩妖除魔。而后看见凡人们的快乐,他觉得,他大概也是快乐的。
那条龙大概得到了教训却还不服气,依然会时不时闹出点事情来。幸亏李泽源一直在灌江口驻守,他的计划始终没能成功。他觉得那个男人有点奇怪,很陌生,却又眼熟,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可他给人的那种感觉,却和杨戬惊人地相似。
杨戬找到李泽源的时候,已经是天上的第二天上午,凡间的五个月后。黑衣的李泽源相比以前更瘦了些,站在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形单影只。
“主人,我去叫他,”哮天犬道,“让他早点跟主人回去,主人你也就不用这么累了。”
杨戬却没有回应他的话。头顶的阳光愈加眩目,惨白惨白的,除了耳边的轰鸣声和眼前渐渐黑下去的景象,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可是他却能感觉到身体的冰凉,最后一丝力气被他用来握紧麻木的手,指尖传来掌心的温度和疼痛。他以为这样能让他清醒一点,事实上他却不由自主地向前倒了下去。
李泽源回过头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后来再回想起来,这一瞬间他体会到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简直让他害怕让他恐慌。如果可以,他再也不想看见,再也不想由着他昏倒在自己眼前。
李泽源快步跑到他身边抱起他,喊了两声“喂”,手忙脚乱地给他把脉。法力在杨戬体内游走一周,发觉他的伤势竟然比以前更严重了;也许是在找他的路上吹了风,现在又发起了高烧来。不错,当初他诊断的时候就知道,他的伤若不能静养,必然是要恶化的,可是他竟然……竟然一时和他怄气,就自顾自地跑了下来,劳动他四处寻找。他现在这样,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大约是被他抱得紧了,杨戬凭借最后的意识在他怀里挣动了一下,但那气力简直小得可以忽略。李泽源忙松开一些,问:“你说什么?”
杨戬无力地笑了笑,道:“说……对不起……”这种话竟然还要让他说两遍,绝对是故意的。
“……你不要道歉,”李泽源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哮天犬哭道:“是的,就是你的错!主人伤都没好,就到处急着找你,幸好有那面镜子,否则主人不知道还要累多久!”
李泽源低头看了看杨戬,他已经陷入了昏迷,听他呼吸便知道他的身体负荷已经沉重不堪。现在怎么办?回天么?天庭那种地方,他能好好养身体就怪了。
“你回去告诉梅山兄弟和长公主一声,”李泽源边说边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杨戬裹上,将他抱了起来,“杨戬要在凡间养伤,至多六个时辰就会回去。东海的事,就要麻烦你们多照拂一下了。”
平时杨戬有意无意总是让哮天犬陪李泽源,所以他虽然责怪李泽源擅自出走,心里却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哮天犬离开之后,李泽源便抱着杨戬到了镇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一个男人走进客栈的滋味并不好受,李泽源此刻却管不了这么多,径直告诉小二要一间上房。登记姓名时,小二偷偷瞄了瞄李泽源怀里抱着的那个裹着黑衣的人,面色苍白的,好像是个病重的女人,可穿的好像又是男装;但若要说就是个女人,好像又少了太多的脂粉气,多了点冷然的味道。看那鼻子嘴唇,好像刀刻出来似的,若是女人,轮廓就太鲜明了;可若不是女人,这长得也太好看了些,长发一乱,竟别是一番妩媚。还有这个男人,也标致得跟个谪仙似的,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面容上的一笔一划都是琢磨切磋过的。小二看得有点呆,直到李泽源从他手中取走天字房的牌子,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还要给他们带路,便快步往前走了走,搭话道:“他……好像病得很重?”